冬天。
雨落下来一点一点的浸将原就杂乱的街道化为泥水淤积的巷子了马车从街上缓缓过去时师师掀开帘子看街道两边没有多少生气的店铺店主与少数的客人在门边往城市的某个方向看。有几个拖着木棒的孩子哗啦啦的在雨里跑跑到道路的那头便也站着往北面的方向看。其中一个孩子挥了拳头喊:“杀光金狗!杀光金狗!”
战争的声音正隐隐约约的从那边传过来。
汴梁城甚大百多万人聚居的城市南北两头首尾难见战争的声音摇撼城墙随后如同涟漪一般的往城里扩散到得远处声音也就淡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城市中的人大都已经能够分清楚那声音的涵义。
自九月二十四那日西军袭营惨败之后完颜宗望骑兵尽出击破了汴梁城外原野上的数十万大军。对于汴梁城中的居民来说这一消息给他们的感觉近乎绝望但也因此唤起了巨大的危机感。西军兵败后的第二天太学学生、城中居民去皇城之外请愿要求朝廷重用李纲、种师道等人清除奸佞太学生陈东甚至将蔡京、童贯等人列入“六贼”名单要求朝廷处置。
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朝廷接受了下面一部分的意见同时给予种师道升官命他辅助李纲组织汴梁守城之战。种师道坐着马车出现在皇城外的众人眼前后这些请愿者才愿意散去。此后李纲等人在城内发动宣传汴梁城内数十万人响应表示愿意上城一战与汴梁共存亡。如此上下一心破釜沉舟之声势一时无两。
这样的声势之下原本的主和派已经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了。金国使者王汭在那夜的暴乱中死去朝廷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女真人的残暴破城之后难有完卒。此后女真人数次攻城城内居民积极地加入到战备当中却也将这城墙牢牢地守住了一个多月。
在这个过程里城内的物价也已经开始涨了。
首先飙升的自然便是粮价菜价。汴梁城内一向物资丰盈、价格稳定大部分人都不会有女真人忽然打来的这种预料。围城之前虽然有大量的粮食被运输进来但那首先还是朝廷的粮李纲等朝廷大员不光以大义来煽动人守城同时也给出力者发放口粮等物资。因为这样的原因上层并没有采取平抑物价的政策一些年富力强又有门路的可以参与到守城的预备队里去可以参与制造滚木礌石等守城物品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大部分人终究还是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内极少部分的人终究还是会被这样的情况危及到生计。
矾楼自然不在被危及生计的这个范畴内由于早先没有大规模屯粮此时也已经开始考虑吃的问题师师今天出门便是去竹记寻找留守的苏文方商议购粮之事——宁毅离城北上时苏檀儿等家人已经南下苏文方是自告奋勇留在城内继续打理竹记的也兼做相府麾下的跑腿师师出面购粮自然没有问题。
此时谈妥事情回来城市北面女真人攻城的声音犹未停歇。一路所见城中的居民大都在注意那个方向就算有从容淡定者吃着零食互相聊天内心也不知是怎样的忐忑。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那城墙高耸而厚实但此时想来又如同一张薄纸这样打啊打啊的大家也帮不上太多的忙一旦破了便满城都要遭到屠戮了。
师师便也让马车往城北的方向过去她一介女子怕是很难帮忙也不会被允许靠近但……总想去近处看看。
雨还在下如此一路前行经过某条街道时却陡然发现了前方的一道身影。那身影在屋檐下犹豫地前行但或许是未曾带伞身上几乎已经都被打湿颇为狼狈。师师忙让马车停下来掀开帘子挥手:“蕾儿、蕾儿上来。”
这前行的身影却也是矾楼中的女子名叫贺蕾儿既非头牌也非清倌两人名气相差颇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那女子手上拿了个食盒偏过头来眼见是师师委实错愕了片刻随后才上得车来师师拿了毛巾给她微微皱起眉头。
“蕾儿妹子这种天气你去哪城里不太平你这样子一个人出来是要出事的。”
女真人攻城物价上涨城内夜晚开始戒严治安也开始下降。师师是头牌出门有车子有护卫贺蕾儿却哪里会有这些配置。她擦了头脸低头道过谢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想去酸枣门那里看看我那个……相好的如今在守城我怕他出事想去看看……也给他带了点吃的东西……”
“哦……”师师点了点头。其实贺蕾儿并非清倌人在矾楼之中也没有太多选择客人的自由要说相好的又何止一个两个但若在往常一个守城的军汉又怎么可能被她视为“相好”只是这些自然不必说破略聊了聊在贺蕾儿有些自豪的语气里师师也了解到她那相好的乃是捧日军里一名率领五百多人的部将名叫薛长功——这个名字师师心中却有印象这段时日以来军中有几名将领以杀敌勇猛著称这薛长功便是其中之一隐约记得先前在矾楼中还曾见过打过招呼的。
往日里矾楼中接待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富绅才子多以文采风流、金钱地位为标准此时大战持续军人的地位便节节上升贺蕾儿对于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相好明显是感到自豪的此时跟师师说起便透了不少消息出来甚至于薛长功给过她一块令牌让她可以去城墙那边访他也炫耀了出来听说师师想要城墙那边看看便自告奋勇地要带她过去。
师师却觉得不妥:“此时正在打仗我只是带附近看看就好真要过去不行的吧?”
贺蕾儿却道:“我也不是不懂轻重的女子他那营房我去过一次距离城墙还有些距离呢我将东西放下咱们就走。”她抱着怀里的小食盒“如今楼中东西也不多我这是省下来的几块糕点味道挺好的我也舍不得吃但再放放恐怕就要坏了……”
往日里物资充盈就算是贺蕾儿这种在矾楼里地位不高的想必也不至于如此拮据但到了这时候先前的一些糕点就无异于珍馐美味了。贺蕾儿想着拿来给薛长功吃师师多少也有些感动不一会儿两人到了城北的警戒线附近攻城的声音已经愈发狂躁喧闹再往前普通人便不能去了。师师拿了头巾、面纱将两人头脸包住又包了那个食盒下车之后贺蕾儿拿了令牌给守街的士兵看然后两人才撑伞往新酸枣门那边去。
这一边是原本接近城门的位置了远处巍峨的城墙高耸在目光的尽头令人望之生畏城外的景色是看不到的却仿佛正在被一只不知名的巨兽摇撼一般偶尔轰的一声大概是投石机的石块击中外墙令人心口都为之一颤城墙上人群来去下方搬运石块的奔走忙碌伤员的惨叫都在往这边传来。
两人去往的乃是附近军人的营房周围人影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偏过头看她们的令人心中忐忑不安。一进入这片范围贺蕾儿心中就后悔了往日里她来过这里一次但怎样都不可能与战时的情况相提并论更何况打仗的时候岂有她们女人接近估计被军法处置都有可能师师心中也感到这决定有点乱来了正自后悔前方在混乱间陡然看到了几个人。
名叫薛长功的部将身上沾了鲜血正在与旁边的几名亲兵说话看到贺蕾儿陡然愣在了那里贺蕾儿也看见他了还没说话对方目光凶戾地冲了过来一把打掉两人同撑着的雨伞压抑着声音:“你怎么过来了你怎么敢过来!她是谁?你不怕军法!?你怎敢……”
大雨哗啦啦的落下来贺蕾儿的手臂陡然被对方拧住疼得眉头蹙了起来:“我……我给你送点东西你……你受伤了……”
“你乱来!”那薛长功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扭头看看周围陡然举手指向一旁:“就算你们是女子快去帮忙!去伤兵营!那边!去救人——侯敬带她们过去帮忙!”
贺蕾儿拼命点头她还犹豫着手里的食盒师师也拉了拉她的手:“走!”随着那名叫侯敬的亲兵往伤兵营过去——其实这名叫侯敬的男子乃是薛长功的小舅子曾经与师师也见过的但师师此时哪有心情理会这些。两人随着对方往伤兵营那边去侯敬从地上将雨伞捡起来给两人遮着却也是一路小跑到了伤兵营那儿各种惨叫声、血腥气、药味弥漫开来连大雨都止不住。她们从棚屋门口进去更为凄惨的景象出现在她们面前侯敬叫了人过来带她们又在旁边打了几句招呼但师师两人也根本听不进去了。
尸体、鲜血、断肢、令人心神俱丧的惨叫声师师还好一点贺蕾儿几乎被吓得懵了当她被叫过去给一个中了箭伤的士兵做包扎的时候“哇”的便在旁边吐了出来……
由于大雨不利攻城这一天的战斗在中午时分便告一段落伤兵营中的事情却一直未有停下来被送来的伤兵多是箭伤也有被投石机的石块砸伤的。被裹挟在混乱的气氛之中略懂一些包扎技巧的师师也帮了些忙但是只要稍稍停下来她的身体就几乎像虚脱了一般整个脑子都被各种惨叫与伤口震得嗡嗡嗡的响。
那名叫侯敬的男子几度跑到这边来看她甚至也帮忙处理了几个人的伤口他在师师旁边有些口拙说话的时候甚至会出汗但几次简单的交流中师师也知道今天这样的战斗烈度根本就不算高。
“……女真人未有认真攻城他们最近主要在测试投石头的机子而且今天大雨。这些伤势根本不算什么若是让他们上了墙那才惨呢……”
哪怕是“不算什么”的伤势箭矢射进身体里再拔出来给予人的也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一整个下午师师半身也都是血腥气了。侯敬给她拿来了馒头但她自然吃不下去但身体摇摇晃晃的也仿佛没有了力气。偶尔与侯敬说上几句时侯敬便给她说早些日子攻城的景状、战事的惨烈当师师再去看那城墙时那巍峨高耸四四方方的城墙又变得像纸一般薄了。
一百多万人就这样的被这四方的城墙围住城墙一旦被越过便全都可能是这样的命运……
即便是今日这样的战事也有不少人死去了。往日里自然更多。而在城墙外那片原野上死去的人便更多更多了。
这些时日里师师偶尔幻想这些人的命运也想起宁毅动身时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在城内今天见到了这样的景象对方在城外经历的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城外也数度传来援兵、勤王军队的消息女真人却是连续出击毫不留情在这段时间里将这些勤王军队一支一支的悉数打败了。
“……城外啊几十万大军都被女真人打败了那些女真人听说现在已经在汴梁北面扫过好几遍了吧死了很多人恐怕现在尸体还在那一片呢……埋的地方都没有……那些女真人攻城还不太熟但他们的骑兵在平地上就是无敌的跑都跑不了……”
侯敬跟她说着自己能够理解的战事几十万军队陆陆续续的过来陆陆续续的被打败汴梁城里谁也指望不上如今看来北面那一片恐怕已经被杀成赤地千里了吧……赤地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