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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略略一打眼,就看出屋内的情形不对,转而面向自己的儿子,温言问道:“芸轩,你说说,今儿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和同学吃了酒?”
甄芸轩直挺挺地跪着,只是咬着唇,不说话。
大夫人心思微转,说:“你这孩子,便是跟妹妹有意见,也不能这么乱来呀?有什么事不能和和气气地说话?快向六丫头、七丫头陪个不是,嗯?”
甄宝人听出她的意思是要芸轩承认自己吃了酒,酒后难以自控,趁机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将事情的性质定性为兄弟姐妹之间闹矛盾。
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甄宝人心内不由地暗叹,大夫人果然是个老油条。
可惜,甄芸轩从小众星拱月地长大,虽说人并不笨,却是个固执到极点的人。此时此刻,他竟然完全没有听出母亲的好意,只觉得她要自己给妹妹们陪罪,就是下了自己的面子。
又因为他初涉情海不能如意,正自艾自怜,恨不能指着苍天骂它待自己不公,一听母亲这话,心里更是凄凉,哪里肯点头认错?因此依然直挺挺地跪着,一声也不吭。
眼看着心尖上的儿子不肯就坡下驴,大夫人银牙都要咬碎了,怒气冲天的丈夫又在眼前,她心内暗暗叫苦。
甄世弘气的嘴都歪了,一连声地说:“好好好,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来人呀,把这个孽障给我绑到祠堂里关着,他几时认错了,几时再放出来。”
大夫人惊呼:“伯爷,不可……”
甄世弘狠狠瞪她一眼说:“你休要再替他说好话,他如今才多大,就要打杀妹妹,以后说不定要打杀尊长,这等不识孝悌的忤逆子,再不好好管教,早晚是咱们甄家的祸根。”说完,甩手就走。
两个小厮是甄世弘的贴身人,都有些功夫在身上,根本不看大夫人的眼色,腾腾几步上前,直接用汗巾绑了甄芸轩,挟着走了。
大夫人心里虽不情愿,却也无计可施,看看仍坐在墙角垂泪的六姑娘和直挺挺站着的甄宝人,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有心迁怒到她们身上,却还是顾忌着当家主母的面子,又担心丈夫说自己偏向儿子。
沉吟片刻,她沉着脸对秋兰说:“都杵在这里干什么,地上凉,还不把六姑娘扶起来?”
秋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六姑娘扶起。
“你们所有人都随我来。”
大夫人说完,当先走出甄宝人的东厢房。
甄宝人和六姑娘相视一眼,带着各自的丫鬟在后头紧紧跟上。
一行人径直来到大夫人院子里的偏厅,她坐下,接过小丫鬟端上的茶喝了一口,厉声说:“都给我跪下。”
甄宝人和六姑娘应声跪下。
“说,今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六姑娘恭谨地说:“母亲,我真不知情,只听到七妹妹屋里闹着慌,才过去查看的。”
大夫人斜晲甄宝人一眼说:“哦,六丫头说不知情,那你呢?”
“我也不知……”甄宝人当然叫屈。
还没有说完,大夫人冷哼一声,说:“这就奇了,一个两个都说不知道,无端端地,难道是大少爷自己发神经了?”
“许是大哥有什么误会吧。”甄宝人意有所指地说,“这事情,母亲还是问大哥的好。”
大夫人听出弦外之音,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好,那我再问你们,是谁通知的老爷?”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大夫人一拍桌子,说:“好好好,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你们便去院子里好好跪着,等什么时候想起来了,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再起来也不迟。”
“是,母亲。”
甄宝人和六姑娘到院子里刚跪下,甄世弘却进了院子,看到她们跪在当地儿,立刻皱起眉头。
他一进屋里就问大夫人:“好端端你又叫她们在院子里跪着干什么?这来来往往的下人那么多,好看是不是呀?”
大夫人轻吁一口气,说:“你不是说我平日里管得不严?再不教着点,一个个都要闹翻天了。”
“依着我说,该教的是芸轩,关这两丫头啥事?”
大夫人恼怒地横他一眼。“伯爷,你这话我不爱听,咱们儿子跟你有仇呀,你就这么不待见他?”
甄世弘皱眉说:“你还要帮着他?你知道他是为了何事在闹?”
“到底是何事?我不就是想问个清楚吗?”大夫人一脑门的官司,口气不善。
“等着你问?刚才我找他的小厮顺儿已经问清楚了。你当他为了什么发疯?他是为了母亲给三弟的那个丫头。”
“秀平?”大夫人说完,立刻意识到不对,秀平原是她设计掉了包的。“不对,那就是曼华了?”
“哼,就是她个贱婢。母亲许是听到什么风声,今儿就把那丫鬟关了起来,要送回扬州她父母身边去。这个逆子听到后,就发起癫来了。”
大夫人纳闷地问:“那轩儿怎么会闹到七丫头那里去了?”
“顺儿说,芸轩以为七丫头告诉老祖宗的,于是就跑过去找她算账……你看看他,白白读了这么多书,不识兄友弟恭,行事鲁莽,不知进退……”甄世弘怒其不争地说,“真真是气死我了。”
“伯爷!”大夫人心里到底心疼自己的儿子,一个丫鬟不过就是个玩意儿,迟早身边不都是得放人,有什么打紧?因此打断他说,“要不,您就把曼华替他要过来吧?”
甄世弘两眼一瞪,说:“我看你真是糊涂了,那丫头是给三弟的,虽说昨晚的事情出了差次,可到底名份已定。这会儿再给轩儿,传出来,人家还以为咱家叔侄俩抢一个女人呢,不是败坏门风的丑事?再说了,他明年要下场参加春闱,文章本来就不过关,岂可把再把心思放在这种儿女情长上?”
大夫人知道他说的在理,却又不忍心儿子失望,说:“他都十六岁了,自个儿屋里两丫鬟他都没碰过,可见不是个乱来的。曼华定是很得他的心,他才会这么在意,你就忍心让他失望?”
“家里大把丫鬟,你尽管给他挑个称心的,唯独这曼华不行。一是名声不好听,二是我怕三弟正好趁机闹事。”甄世弘语重心长地说,“你昨晚也看到,三弟咄咄逼人。轩儿又不知好歹,若是他们因为曼华起了纠纷,我怕……轩儿吃亏呀。”
想到昨晚甄世峻的话,大夫人又是害怕又是生气,说:“我真想不明白,老爷你堂常正三品,怎么就怕起这个庶出的弟弟?由着他威胁轩儿。”
“夫人,你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威胁轩儿,他是拿轩儿威胁我跟母亲。你也别担心,我会打点同僚,让他们给他派个外任。”甄世弘连说边走进里间,把官服脱下来,换上直裰。
“那轩儿呢?”大夫人跟了进来问。
“就让他在祠堂跪一宿,好好反省一下。唉,都说慈母多败儿,果然不假!”甄世弘感叹。
大夫人心疼地说:“那两丫头跪一会儿你就心疼,咱们儿子你就不心疼?”
“那能一样吗?轩儿是咱们甄家的长子长孙,未来一大家子都得依靠他,他若是一直这般冒冒失失,将来如何在京城立足?”甄世弘理理直裰的袖子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夫人,你就是再心疼,也得忍忍。我去给母亲请安了,屋外跪着两丫头打发她们回去吧,都是快成年的姑娘,人来人往太难看了。”
甄世弘说罢,大踏步地走了。
大夫人一个人坐在偏厅里,生了一会儿闷气,这才吩咐:“让六姑娘和七姑娘回去吧,抄十遍《女诫》明天交上来,再请个郎中给两个姑娘瞧瞧。”再怎么迁怒,面子上的事情还是得做。
巧珍出去,把大夫人的话说了一遍。
六姑娘端端正正地朝屋里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甄宝人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不想磕头,直接站了起来,带着秋芝走出大夫人的院子。
秋兰扶着六姑娘走在后面,边走边说:“姑娘,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多管闲事,这下好了,夫人生气罚了你不说,额头还破了,要是留了疤将来可怎么办?”
甄盼人说:“你干嘛总是啰嗦?真的留了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秋兰继续唧唧歪歪:“再说,要帮也要看什么人吗?人家半点情也不理,连声谢都没有,倒搞得好像是姑娘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甄宝人听的失笑,忍不住回头说:“秋兰,你真的以为你们家姑娘是在帮我吗?”
秋兰抬头瞅她一眼,根本不乐意搭理她,推推六姑娘说:“姑娘你看,奴婢说的对不对?多不值得。”
甄宝人顿住脚步,回过身说:“秋兰,我告诉你,要说谢,也该是你们姑娘谢我才对。这话你自然是不懂,可是你们姑娘却是心知肚明。”
甄盼人浑身一震,抬头非常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甄宝人。
甄宝人迎着她的视线,不避不闪。
旁边的秋兰和秋芝看着打眼神官司的这两人,一时都愣住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甄盼人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说:“七妹妹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我这人做事,但凭良心,随便妹妹怎么想了。秋兰,先扶我去看一下琳姨娘吧。”
说罢,甄盼人和秋兰另取了一条路走,摆明了不愿意再和她走一条路。
甄宝人耸耸肩,看着她苗条的身影,弱柳扶风般地远去,不由地微微生了羡慕之心。
刚才跪在地上,她再分析这件事儿,搞明白了大夫人为何如此生气的真正原因,那就是甄芸轩闹事儿,闹得再离谱,原本并不要紧,如果是大夫人第一个到现场,大少爷绝不会去跪祠堂。
按道理,内宅里的任何事,第一时间告知的,应该是大夫人,肯定不应该是她们的父亲甄世弘。
那么,谁事先通知了不该出现的**oss呢?甄宝人断定,就是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六姑娘。无他,她今天突然跑过来拉架,就很反常,反常必有妖。六姑娘和甄宝人之间的姐妹情深,还真没好到替她挨打这个地步。
大概六姑娘甄盼人来劝架之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渠道,定是事先通知了父亲甄世弘。否则,他怎么会在那么关键的时刻,贸然来到女儿的闺房呢?
然后,甄盼人掐算好了时间,故意冲出来,表现出友爱护妹的姿态,被盛怒之下的甄芸轩打伤。
她的出发点有二,一是让父亲对她的谦恭友爱生出爱护之心,最重要的一点,无非是让甄世弘亲眼目睹甄芸轩的暴戾,愈发地恼了他,进而更看重她弟弟。
唉,人家好歹有娘有弟,有依靠也有个期盼。若是自己也有这两样,定然也会跟她一样,耍点手段,为兄弟搏一个未来。
可是自己要什么没什么,无财无势,无依无靠,甚至无父无母,唯一富余的,就是那些看不见的,总是想要谋自己性命的敌人。
正伤感着,只见二夫人郭氏带着丫鬟正走过来。
甄宝人忙曲膝行礼:“二婶婶好。”
二夫人扶起她,看到她半侧脸肿起老高,惊愕地问:“这是怎么了?”
甄宝人眼眶微红,说:“婶婶……您就别问了。”
“方才我也听说了一点,做兄长的,对妹妹大出打手,当真……是闻所未闻。”二夫人拉起甄宝人的手,“来,到婶婶的屋子里小坐一会儿,有什么委曲尽管跟婶婶说。”
二夫人忽如其来的热情虽然有点诡异,却正合甄宝人的心意。二夫人暗地里一直在争管家的权力,就大夫人教子无方这一条,她就可以大做文章,甄宝人别的做不了什么,提供炮弹还是可以的。
甄宝人点点头,随着她到二房的院子。院子名字叫“芳景”,大概取自“芳景宜留连”,又或是“一庭芳景”的意思。
甫一进门,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株百年白果树,枝繁叶茂,蓊蓊郁郁,刚刚结了果子,一点点白色点缀在树叶之间,恍惚好象看到满天的星辰。
二夫人先让小丫鬟带她到东厢房三姑娘的屋子里洗脸梳发,然后再请她到正房的花厅坐着,吩咐小丫鬟:“去,给七姑娘泡一杯万春银叶尝尝。”又转身对甄宝人说:“这万春银叶是今年新制的,成色比往年的都好。”
二夫人娘家在扬州可算是富可敌国,她本人嫁妆丰厚,娘家有自己的商队,新奇的吃食和玩意儿,总是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因此小日子十分奢华。
甄宝人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喝咖啡喝饮料喝果汁,就是不怎么喝茶,但是光听这名字,也知道是十分高档的茶。
果然小丫鬟还没有送进来,先有一股清香飘来,及待到了她手里,鼻端那一股清香萦绕不绝。再看杯子里,深绿色的叶片根根分明,泛着一点点银光,不负其名。
二夫人又吩咐大丫鬟秋杏说:“你也带秋芝下去喝杯茶。”
秋杏知道她们有话要说,连忙拉着秋芝下去。
二夫人把茶杯搁在桌几上,先叹口气,怜爱地说:“我也知道你往素的日子……只是你倒底是寄在……他们名下,有些话我也不好替你说,免得她以为我有什么想法。你的委曲便是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真真是苦了你。”
二夫人口才及演技真的了得,甄宝人红了眼圈,本来只是打算演演戏,谁知道人家一开口,真的将她心里这份儿孤苦无依勾起来了,哽咽着说:“有婶婶这番体恤的话,我心里好受多了。”
“这一回那一位又是为了什么?听说都闯到你房里打人了?”二夫人有意无意地问。
“许是为了老祖宗身边的那个丫头曼华。”甄宝人也不瞒她,将在荷塘边遇到甄芸轩拉着曼华纠缠不休的事情说了出来。
二夫人郭氏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方才老祖宗叫我过去,说要让曼华搭我们郭家的商船回扬州父母的身边,我只当是昨晚阴差阳错,老祖宗怕曼华触目伤情才打算送走,原来如此。”
甄宝人听了这一宗,也是恍然大悟,应该是老祖宗不知怎么地,从谁那儿知道了真相,痛恨曼华这个狐狸精勾引自己的孙子,发了狠心,这才要把曼华送走的。
那就怪不得甄芸轩发起癫狂来,对她喊打喊杀的,看来他对曼华还是用了心的。
只是这人的性格如此鲁莽暴戾,却又怯懦毫无担当,不敢去老祖宗那里争取,将来也绝不是块儿能做大事的材料。
曼华也是瞎了眼,爱上这么一个没用的人。而她自己已然**于甄芸轩,成了残花败柳,在这个视女子的贞洁为生命的年代,她出嫁的前途堪忧。
而伯府将来一旦真要交到甄芸轩那样的当家人手里,那也是前景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