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娘,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的亲娘!”
春花解嘎渣儿地又捏一下问:
“还欺负女人不了?”
警尉补驴脸崩着黄豆粒儿大的汗珠儿,呲个牙说:
“亲娘,再也不敢了。谁要再敢欺负娘们,我就是你养的。”
春花又咬牙捏一下,斥骂:
“滚!狗才养出你这狗杂种呢。”
两个警士背着个烧火棍趴在门缝正听得痒痒,相互挤眉弄眼儿的等着溜茬,还净想着美事儿呢。警尉补抽抽个血花京剧脸捂着胯裆哭咧咧的跑出厕所,靠后的警士冲警尉补后身喊:“够味!挺野性的哈?” 警尉补头也没敢回的攮了句话,“比你小妈野多了,孙子你溜茬吧,别跩了杆子?” 靠前那个警士探个身子,瞅见春花正在提溜裤子,刚要迈腿,春花飞起一脚,踹在那个警士的胸口上,妈呀的一声,身后那个警士随着前边那个警士噔噔的摔倒在甲板上。
春花和巧姑抿嘟个嘴巴憋不住笑,相互理理头发,周正周正衣服,巧姑无意中手碰在春花胸上,春花咧咧嘴说:“死玩意儿下死手,捏咕的这个疼?” 巧姑刮了下春花一棵水葱似的好看鼻子说:“开斋啦呀,还怪娇贵的呢?这没给你削上,要削上了就不是这个鼠那个鼠的了,可是一窝狗崽儿啦!” 春花和巧姑没事儿人似的,嘻嘻哈哈从厕所并板儿走上甲板吹风去了。两个警士一人一只手拄着个烧火棍,另一只手捂个屁股猫在船板后,惊恐慌慌地看着她俩,相互拿眼神问道:“牙子!这两个娘们啥人呐,真牙子!揩油不成,鸡毛没捞着,嘿,还挨了个窝心脚?”
傍黑儿,老黑云驾驭住太阳的余辉烧红了半条江,火轮吐出的熊熊黑烟变得黑紫黑紫,渐渐升腾成火烧云,溶入黑夜中。沉重的灰暗的船灯,铺洒在滚滚的黑浪里,银光罩着霓雾晃晃的散发着浑浊的光亮,不期而遇刺眼的鬼魅般的光束搅和得人魔乱难奈,甲板上的吉德和小鱼儿像两只悲伤的丹顶鹤交颈而眠,久久的沉绵于对亲人的牵挂,默默的把思念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对方的脊背上。男人悲伤时的心境比一块薄冰还脆弱,脆得不能触摸,只能远远的用心去抚慰,用无言的溢发体温去感召,微小的细腻的鼻息都会使对方感到一丝一丝的熨帖和温馨。……一缕缕晨曦洗涤着黑夜的愁云,激荡得江水枇鳞交错,辉映出泪眼卺合的晶莹,叼鱼郎“欧欧”的盘旋在被沆(hang)瀣(xie)打湿的两绢黑发上方,呼唤沉浸在忧伤中的两颗善良的心……朗朗的晴空飘浮着马尾掸子似的云,毁天灭地的翘首藐望,烈烈的悬日**裸地曝着薄薄单单的浮云,毫不吝啬地施展炎威驱赶仅存的一丝丝微风,江水炽热地蒸发可能蒸发的水分子,减轻被大水轮击打得伤痕累累的躯体和被烈日灼伤肿胀的浪花。
吉德和吉盛架在刀尖上煎熬着破碎的火烫的心,无时不刻的浮现鬼魂缠绕着的骷髅。俺的哥呀俺的弟!哥俩心的呼唤,万劫不复的掉进痛苦的万丈深渊,眼中泫然流涕,你要挺住干涸的魂魄,等待亲骨肉的团聚。……夜永远是黑的,月亮只有刷白个个儿那点儿能力向黑暗中的人显示着它的辉煌,向妩媚闪闪的星星宣烁自个儿的壮观,却囊括不了人心中的太阳。小鱼儿和艳灵两个传统的东北女人,没有嗲声嗲气的喏相,却多了几分女丈夫气,美丽和智慧支撑属于自个儿的那块天地,愿化作一把伞,替可以依靠的心上男人遮风挡雨,分忧解难。甲板两行熟睡的脚印不断的重合、覆盖,直至踏出一条露水的甬道,延伸到阳光出没的东方。……凌空的残阳西斜在山尖上,压得大山五颜六色的爆裂,绿油油的森林痛苦的燃烧成火红火红的火海,三块石也叫三星石,也涨红了褶褶皱皱的脸庞,随着江水涨落而伸缩自个儿的个头,在江面永远保持千年不变的容颜,徜徉……两茫茫……
一根猴翘尾巴的杆子上吊块膏药旗摇摇欲坠的竖在三块石中间儿,大副眼奸,忙向左旋转舵把,关气门刹闸,船缓缓的在离岸十多丈远的地方搁浅了。吉盛从甲板跑到驾驶室,一头露水的问:“咋啦大副,咋停船了呢?过了三块石就快到三姓了这是咋说的呢?” 大副摊摊双手,一脸的无奈,“小伙子啊,你长眼睛没有啊你?炮艇,日本人的炮艇,沉了,堵在咱们船的必经之路的主航道,咱的船咋过呀,又没长翅膀,还能飞过去呀?真是的。” 吉德也跑过来问:“这船得停多长时间啊?俺们这还有急事儿呢,大副先生,帮帮忙,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俺这有点儿意思,你收下,啊!” 大副掂掂两块大洋,面有难色的说:“这三星石啊,相传在远古时这松花江里有个成了精的大鱼妖,搅得鱼族无法生存,玉皇大帝震怒,随手拿起镇纸石砸向大鱼妖。大鱼妖看见天上刷的飞下来一颗流星直奔它砸来,大鱼妖拼命潜逃,逃到这噶达,流星折断三截,分别砸在大鱼妖的头、腰、尾三处。大鱼妖这条怪兽被治服了,三块镇江石就永远留在这噶达了。你看这江面露出的是三块石,水底下那石头千奇百怪,峭崎嶙峋,幽峡峻峪,峥嵴巅峰。你看那炮艇准是遭江上抗日独立大队的人炸了个大窟窿,才触的礁。可那炮艇才多大吃水量啊这都,咱这是客船,大腰轮子吃水量又大就别说了,绕都没处绕,只得等炮艇打捞上来了再说啦!不过,我看你这小爷们挺会来事儿又有急事儿,那我就帮你一把。咱船帮上挂有逃生船,我让水手放下去,你们坐上它上岸,翻过眼前这坐山,前边有个屯子,顾个拉脚的马车,有后半夜也到了三姓。” 吉德和吉盛交换一下眼色,吉德说:“好吧!老三招呼大伙上船,走旱路!”
大副跟船长说一声叫来了水手,小船放到半腰,警尉补出面刁难干涉,不让放船,说是这块地界是抗日的姜旅活动的地方,这皇军的炮艇就是水上独立大队用水西瓜炸沉的,谁走谁就是反满抗日分子,想投敌。彪九气哼哼的出面与警尉补争辩理论,警尉补掏出十四式王八盒子相威胁,彪九气得就要使横动粗。吉盛躲在吉德身后怯生生的唧咕,“大哥……”吉德说:“瞅你小虮子胆儿?”恰在这僵持之时,春花和巧姑陪伴着小鱼儿、艳灵、云凤、二梅子从船舱里走过来。春花和巧姑一看是彪九和警尉补在犟咕,就往警尉补前面一站,一个警士拽拽警尉补的衣角,“头儿,母老虎啊,你敢动獠子吗?” 另一个挨窝心脚的警士往后退的说:“头儿,这小娘们可惹不起,会尥蹶子!”春花一只手掐儿个腰,指着警尉补说:“你嘿呼啥呀?咋的啦?找茬呀?还想揩油啊?瞅你啥狗记性,记吃不记打的狗玩意儿?” 巧姑跨前一步,撸胳膊挽袖子,泼拉拉的亮开嗓子喊:“你这衣冠禽兽,是不是还欠削啊?” 土狗子和土拨鼠哥俩抻个鼠脸儿吊儿个鼠眼儿,“呵,咱们还没找你,你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哥们上啊,削他!” 警尉补吓得是灰头土脸,趔趔够够的掐儿个枪,一步一步往后挪蹭,“你们,你……是一伙的。” 春花指着土狗子和土拨鼠,豁朗的说:“这两个人是我的男人,咋样?吓死你!熊蛋包!” 警尉补在一片蹊落笑声中,灰溜溜的吓跑了。
吉德一伙人上了岸,后面又有人也陆续弃船上路。
眼前这座山不陡坡长,只有赶山人走的小山道儿,长满了糊腚草,脚踩上去一跐一滑的。小山道儿两旁是高耸入云的老红松,遮云蔽日,灰狗子[松鼠] 窜上跳下,傻乎乎的见人愣头愣脑的瞎瞅,也不知道躲闪。下面长的是杂七杂八的柞树和榛棵子啥的小树,杀半斤儿[飞龙鸟]、树鸡子[比飞龙鸟小] 啥的小雀儿嘁嘁喳喳叫个不停。山坡上碎石沙粒长满萋萋的杂草,风动草涌,山狸子发出小孩般瘆人的怪叫。夕阳炫耀的拿出浑身解数渲染着最后的光辉,像给层林泼了一层金水一样的绚烂多彩。这诱人美丽的山景,蠕动的人群没有心思去欣赏,默默的后人瞅着前人的脚跟儿,艰难的一步一步的向上爬。刚开始爬山时还行,小鱼儿这帮女的还跟得上,爬着爬着女的就有些体力不支了,脚也打了泡,就像踩了钉子一样难受,渐渐的煞了后。
日头爷逞能都逞一天了,可能是又渴又饿的缘故,转眼就滚下了山,丢下一片晚霞昭示着月光的降临。
一大群人爬到山顶天就杀了黑儿,影影绰绰的有些看不清人脸了,小山道儿黑乎乎更难看清。吉盛神兮兮的拿出临下船管大副要的两块油抹布,随手和二娃撅了两根榛棵子卷上油抹布就成了火把。吉德眼见后很佩服吉盛的心计,大伙也赞叹吉盛的鬼心眼儿,艳灵谝儿谝的弄了句“胆小人就这小老样儿”的话,使大伙对吉盛的感叹前功尽弃,吉盛沾沾自喜的心情一下子凉了半截。土狗子从兜里摸出根白头火柴,在袖头上蹭了一下,点上火把。彪九从吉盛手里接过火把,拿出穿山打猎的本事,耍开了光棍儿,打着火把一个人走在头里。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群平脚鸭子,爷们身后跟着自个儿老婆开始下山。先是云凤一脚踩在一小块石头上秃噜摔倒,引起一阵骚动,紧接着小鱼儿脚下一滑出溜到草棵子里,被一棵大松树挡住。随后土拨鼠被树枝儿绊了一跤,滚出一丈多远,拍在一块竖起三四尺高的石岩上,下面是齐嚓嚓的松树梢儿,吓得土拨鼠一身的冷汗,嫘(lei)祖养蚕织就的丝绸衫也刮得窟窿八眼不成样子。一波未平,又起惊涛骇浪。突然一个庞然大物黑乎乎蹿到道上挡住去路,大伙一瞅傻了眼,吓呆得脸上的汗毛直跳,心提溜到嗓子眼儿直蹿达,就差没从嘴里跳出来。彪九临危不惧,冷静地用火把一晃才看清,一个大黑瞎子竖着巴掌,威风凛凛,俨然一派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钱的绿林好汉气概,堵住下山道儿。彪九不愧为个好猎手出身,出没于黑瞎子沟老林子,对付黑瞎子是个行家里手,只见他沉稳地握住火把,两眼盯住黑瞎子,一动不动。黑瞎子眨巴小黑眼睛也一动不动盯住火把僵持好一会儿,才跩喝跩喝几步,呼的钻进树棵子里不见了,大伙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下了。过后彪九讲,原来这个黑瞎子是过路客,又是饱饱的大肚囊,你不招惹它,它不会主动攻击你的。加之黑瞎子最有灵性,一身的长毛,最怕火种,它僵持瞅你,害怕你用火烧它,它看你不动没有恶意,它也就拉倒了。山牲口都怕人,更怕火。它要不饿,你再装死,一般是不会伤害人的。小鱼儿这下可来嗑儿了,抓住彪九的话把,夸奖彪九做的对。黑瞎子是有的人的媒婆,人家是来相看姑爷的,看够了就走了呗!吉盛的小胆刚突突完,也来凑热闹,净任儿拿话气小鱼儿。说吉德黑瞎子沟临阵招妻是学杨家将里的杨忠保大德大义之举,感天动地。只不过是活活在雪中美人一见钟情步入婚姻殿堂之前插上一杠子,有点儿不仁道,愣是把个二太太挤兑做了个小末末咂儿,一窝一窝的下嵬儿。艳灵听吉盛说的话有些过,怕小鱼儿冷丁接受不了,就替小鱼儿打抱不平,好顿扒哧吉盛。土狗子话赶话也憋不住了,当啷一句,说吉德在冬至这件事儿上就不讲究,不仁义,做的太过分,把个好好兄弟给害了,逼成胡子。整天价钻大山沟,蹚老林子,住地窝棚,卧大雪壳子,有家不能归,有老婆不能睡,不赶上大黑瞎子了?
月亮在树梢儿上探头探脑,欻树空儿洒下一束束白光,切割着黑暗。星星站在树梢儿上,闪闪的咔巴着眼睛,点缀着黑夜的存在。吉德闷个头,紧跟在彪九身后,心事重重的你谁说啥他一声不知。密林远处传来了狗咬声,吉德才松口气,“师兄,听狗叫离屯子还有多远了?” 彪九侧耳朵听听,“这林子密实,估摸还有二里来地,到那块得子时。” 吉德犯愁的说:“都快四天头了,又大热的天,小胖儿是出了。这要搁冬天还能多等两天。嗨,俺这侄儿和俺无缘呐,只打一个照面就没了。这是咋没的呢电报上也没说,紧赶慢赶还是个黄瓜菜。这要是让俺娘知道了,还不知咋心疼呢?又该骂俺这当老大的没照顾好,骂该骂,可孩子能骂活呀?要能骂活,俺跪地上三天三夜,让俺娘骂个够。不说这些了,这三更半夜的可咋整,能淘活到车马吗?” 彪九说:“师弟你别犯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能让尿憋死?咱们看谁家有车马,敲门说拜年嗑儿呗,在多给些人家脚儿钱,人心都是肉长的,有啥呀?”
说着话就到了山根儿屯子,稀稀拉拉的有个二十多户人家,窄溜溜的一条山道像根长虫顺着山根儿趴着,没头没尾。靠屯子里边有个大院落,用小松杆儿扎的一丈多高的院墙,有十几条狗叫的也最邪唬,彪九瞅瞅地上的马粪,“就这家,大户。有骡有马,又养那么多狗,这样人家在山里不仅打猎还贩山货,跑个小买卖啥的,准没错!” 吉德将信将疑,上前扣响门环儿,里边儿的狗疯了似的拥了上来,狂咬狂叫,扒得门扇呼煽呼煽的。这时院内有了灯光,吱嘎一声开了房门,一个高亮嗓门爷们喊:“是麻达山[迷路] 的还是哪个绺子的。黑瞎瞎的有事儿呀?想打个尖[吃东西] 呀还是‘靠窑[投靠人家]’咋的。” 随后嘿呼的喝住狗群咬叫。吉德亮堂堂的说:“老哥,俺不是绺子上的人,是过路的。有了难事儿,求老哥帮忙。俺是黑龙镇德增盛商号上的东家,叫吉德。有个兄弟在三姓家里出了丧事儿,火轮船卡在三块石抛了锚,俺急着赶路就下船走了半夜的山路,想和老哥借个脚力去三姓。老哥俺实在不好张口麻烦你,可奔丧如救火,晚了就怕看不上最后一眼了。帮帮忙吧老哥,脚钱俺听老哥的。” 吉盛含着哭声乞求,“老哥,你行行好,发发善心,人就死这么一回,要不送送,俺们这一辈子心也不安呐!老哥,套车送俺一程吧老哥!” 院内有人叽咕嚓的说话,过一会儿那爷们问:“你们是不是十多年前闯的关东啊,兄弟仨呀?” 吉德浑身一悸,纳了闷,这么巧,碰上知根知底熟人儿了。吉德瞅瞅吉盛,说:“是啊!俺这噶达两眼儿一抹黑儿,老哥你咋知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