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他爹!……能是回光反照?”
吉增总算醒了,糊里糊涂的好一阵赖一阵,就是清醒不过来,反反复复地说着胡话。美娃又喜又悲,以泪拭面,强打精神,拿羹匙死活弄戗地给吉增喂了半碗小米汤,剩下的自个儿划拉了几口,也算肚子里有了几颗粮食粒儿。
“棺材抬来啦!”寿材铺子掌柜在院外大喊,周大掌柜支会着,“哎抬进来,放在院子当间儿。哎哎,底下横搪两根木头,这,行了。”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姑子庵主持率众尼姑出现在院子大门口,单掌合心,“除暴安良,去恶行善,普渡众生,超渡亡灵,佛家弟子不请自到了。”周大掌柜忙让人张罗檀香蜡烛,蒲团垫坐,茶水斋点。大伙忙活一阵子,木鱼阵阵,铜钟奏起,诵经朗朗,慰藉亡灵。
到了后半夜,寿槥(hui 小棺材)、坟坑、纸活、供品等都预备齐活了。手鼓响,大神二神跳起大神。幡杖,抬杠的人等都陆续到齐了。有新派人说南方送葬都放鞭炮,所以也独出新彩准备了些鞭炮,说是驱鬼崩邪。更奇的是,一帮孩子王成了葬礼的主角。美娃娘家大哥十五六的大小子当执仪,娘家老兄弟三岁儿子小胖儿的弟弟摔盆,打铃铛幡。小胖儿舅家兄弟姐妹全白布扎腰带孝,扔洒买路钱儿,小胖儿的长辈们皂服随行送葬。
美娃可成了三姓家喻户晓的奇女子了,街头巷尾一片赞美声,曝子尸斗倭寇救夫君的举动太感人了。尤其是对于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窝囊老娘们们,更是稀罕巴叉的赞叹称奇。又听说发送要账鬼的小孩儿,更是闻所为闻,千古头一桩,哪能错过。都扒眼儿瞪眼儿地熬过一宿,听到鼓乐齐鸣鞭炮齐响,提溜上裤子披上衣,搂过胎歪熟睡的孩子搂在怀里用大襟一抿巴,踏着星光,迎着小清风,疯癫癫地朝响声方向一溜小跑,一睹发送小“要账鬼”的葬礼,看看美娃到底何许人也,哪方女中神圣,敢和鬼子掰个理儿平,救出老爷们。
人流乌泱乌泱、叽叽喳喳、呼啦一下子塞满了一条大街儿。
五更寅时,二神三通鼓响,戴着狰狞恐怖的衹(qi)头假面具的大神出场,抽筋缩骨,异蹈怪舞,吆喝吟唱,焚纸求神,打鬼驱邪。
“入殓喽!”刚变音的嫩嗓子喊道。
“等一等啊!”从对过胡同飞来一匹雪白的快马,骑马人三十多岁,穿一身儿皂服,在水泄不通的人堆儿前飞身下马,扒开人群,扑身飞跃,哭咧咧嘶声地喊:“小胖儿侄儿呀,大爷来迟啦!” 来人扑倒在小胖儿尸首前捶胸扽背,痛哭流涕,“小胖啊你呀小小年纪咋死的这么惨啊,叫大爷俺好伤心呐!打生下来大爷只见一面,俺还想听你叫俺一声大爷你就匆匆的这么冤屈的走了,小胖儿啊你要剜了你大爷俺的心呐啊……”紧接着声音后面,呼呼拉拉跑来十多个哭嚎的男男女女,扑倒在地,哭诉哀情。女眷们抱着美娃哭作一团,哭得是死去活来,天昏地暗。仰慕美娃英烈壮举,祭奠一缕对孩子哀思的乡邻们,没有不失声落泪的,真是个哀嚎一片,鬼魂掉泪,阎王不忍。
吉德一伙人为何姗姗来迟,事出有因。
三更天急促的敲门声,尤如鬼叫门,人人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大伙根本没往好处想,一种不祥之兆瞬间在吉宅大院里炸开了锅,迅速蔓延,掀起轩然大波。电报局投递员急匆匆的到来,更是引起吉德的狐疑和猜测,难到老家出啥事儿了,老人他……小鱼儿挪开偎依在怀里嘎巴奶的七龙,手忙脚乱的点上灯,吉德下地开门接过加急电报一看,怔怔的呆痴半天,随即耳里轰鸣如雷乍耳,天旋地转塌架了一样,心揪成个火团火烧火燎的折了个个儿。吉德强忍住流到了眼边儿的眼泪,鞋也没穿,光着个脚儿,急急地跑到吉盛房子门口叫起吉盛,把电报碓给吉盛看,吉盛借着灯光一看,心凉的说:“大哥!这、这能是真的吗大哥?俺不信!啊啊……俺不信呐!”彪九提溜个长瞄匣子跑过来,追问咋回事儿,吉盛哭嚎嚎地说:“小胖儿死了,二哥也快摸阎老五鼻子啦!” 吉德嚎嚎地喊:“虎头!虎头快备马,速到汽车站和船码头去买票。” 虎头应声到马厩备好马,吉德和彪九分头去了车站和码头,吉盛到殷明喜家报信。
大梅抱着孩子,虎头娘拄了个拐棍儿,在大孙子搀扶下也来问询,到小鱼儿屋里大梅说:“这好好的可咋说呢,说没就没了,得的啥急症呀你说?这可真是的。” 小鱼儿拍着七龙说:“电报上没说。这该死的电话,线说断就断,这都一个月了都,急死人了。” 虎头娘猜测说:“这五方六月按理说也没啥灾瘟的呀,咋就能没了呢孩子?那老二梆梆实实的也不能说撂倒就撂倒啊?这里头,俺估摸着八成有啥事?他老丈人儿都出头了,那事儿八成不能小喽!不是老二虎绰绰的惹啥祸了,就是得罪啥人了,可能是横祸!老二小孩儿咱虽只见过一面,胖乎乎的多像老二呀!” 柳月娥指指挂在墙上的相框,含着泪说:“大娘,这就是小胖儿,周岁照的,胖墩墩的,可虎实了。” 虎头娘凑到相框好个端详,“这孩子挺俊的,爹娘合相,就是眉间有个短命线,要账鬼投胎,没长寿?” 大梅阻止地说:“娘!你咋这么说话呢,不会说话就别说,这不拿锥子扎人心吗?” 虎头娘不让份地说:“你瞅这丫头,俺说的是实情。当初要找个明白人儿看看,扎咕扎咕,扎个替身儿啥的兴许就没事儿了?美娃这丫头那面相生来就命硬,方夫剋子。老二这回是有追命鬼追他,又犯了桃花小人,加上体格壮,又有贵人相帮,死不了也逮扒层皮?俺看呐老二造活的,也就五十啷当岁的寿。到时不死,阎王爷都逮找他?美娃这丫头,上辈子欠老吉家的泪水债,这辈子逮还,她逮守活寡到八十多,得济逮得侄儿济。俗话说,侄儿门前站,不算轱辘汉。这话呀,逮应在五龙身上,养老送终。”
虎头娘神叨叨的胡诌八扯,说得小媳妇们心里瘆捞捞的悲悸,艳灵忙说:“大娘你老也快成了胡半仙儿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不着铺陈,要是那样你老为啥不早说,孩子死了你老来奶了,咱们就当听瞎话听着玩儿啦!哎我说鱼儿嫂子,咱们是不是该准备准备,也得去吧?” 小鱼儿立马说:“得去。那还用说吗?妯娌不说,亲姐妹似的一场,咋的也得去。谁不去我得去。月娥姐你说是不月娥姐?” 柳月娥不情愿地说:“就你有情有意,十天半拉月的,带个吃奶孩子又得扔给我,我又没汤咋整?属穆桂英的,你去一哭啥的,把奶吊上去咋整,还是我利手利脚的我去吧!” 小鱼儿执拗地说:“不!月娥姐。咋说还得我去。你去心那么软,只知道陪着哭咧的那哪成啊?不仅得硬下心来劝,还得豁出一头,你就心儿那么一个宝贝,稀罕巴嚓的,你舍得呀你?” 柳月娥咕囔,“老母猪似的,这你可有吹的啦!你去你去,我都快成了侍养你猪羔儿的猪倌了?” 艳灵刚要说啥,柳月娥忙用话挡住,“艳灵妹子你别说了,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你月娥嫂子我全包了。不过,你俩去可要替我好好劝劝美娃妹子,哭也没用,谁让咱贪上了呢,就当要账鬼白生了?可话又说回来了,拿人心比自心,搁谁身上也够呛,劝是劝不了的。美娃妹子这辈子生巴仨了,哭都得把坟哭塌了?想想,美娃妹子也够糟心的了,多可怜呐活蹦乱跳的孩子,小胖儿啊大娘连个照面才照一次,后悔死大娘了,连最后一个面也见不着了小胖……”说完,就呜呜哭上了,全屋人也揪个酸菜心儿滴滴嗒嗒地抹上了眼泪,替美娃的遭遇伤心。
吉德去的车站,先回来了,一进门,看满屋子人甩的都是眼泪,心情更是悲伤,劝着说:“都别哭了,这汽车八成指不上了?听和生泰汽车公司打更的说,美国的美孚汽油不知咋断了,汽车没有汽油,烧的是木炭,那瓦斯也没劲,汽车赶上老牛车慢了,跑到三姓最低也逮四天五天的,再赶上乱套雨烂上道,那更没场说了?等等彪九的信儿,他去码头了,啥快坐啥吧!要是明儿个有去三姓的船,顶水三天贪个黑儿啥的也就到了。小鱼儿、艳灵你俩快安排安排跟俺一块去。心儿他妈照顾好家,孩子啥的照顾好,可别再出啥事儿了,这都要血命了?家里要有啥处理不了的事儿找大舅,二掌柜也行。七龙没奶喂代乳粉,接骨不上隔三差五让大梅喂两口奶,要不咋整将就几天呗!也就十天八天的,那边差不离整利索了就让小鱼儿和艳灵先回来。” 虎头娘插一句,“大少爷,临走烧点儿香,跟你家保家仙好好念叨念叨,让它费费劲儿,保你们家平平安安的。再跟它说,可别让它再摔小脸子了,调歪使小性子,调离这个家了?” 大梅岔过话说:“大东家你放心走,七龙饿不着,我的奶水足,两孩子吃不了的吃,你放心吧!”
“师弟,快收拾收拾,五点的船,上等舱,我都订为好了。五个人的,票都到手了。看够不够,不够再订为,让虎头再跑一趟,反正赶趟?” 彪九急三火四的赶回来说。
吉德说:
“好!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