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老姜头对个的老榆木疙瘩说:
“依我说呀,东家串换咱呢是咱的造化,东家积德行善,会掂缀的。不串换咱呢,也说得过去。咱这些交地亩的,谁交了一粒地亩了啊?老东家上千垧的地呀,全瞎了。开春又让小鬼子敲了竹杠子,弄去十拉大车粮食。这半年,还没少接骨逃荒的。再趁呗,也经不住大伙这么刮哧?你瞅三懒头,硌眼玩意儿,也不是像咱们完全断了顿,昨儿个,我还瞅他家三小子拿两掺窝窝头吃呢,他这会儿也来串换粮食,我就纳闷啦?”
老姜头又往烟袋锅里装些两掺烟,点着火,仰起顑(kan)颔(han)的脸,撅达地说:
“我说老榆木疙瘩,咋的东家伸出个小拇指头也比你我绑在一起的腰粗啊!你这么通情达理,死冷寒天的还到这噶达扯这二皮脸干啥?这儿也不是放赈,不拿白不拿。我的命是泡在黄连里,跟着泪水漂泊。你不养活孩子,你是不知那疼啊?你还是没饿着,要不咋净在背后说些添活人的嗑呢?我是眼睛饿绿啦,不要这张不值钱的脸皮了,今儿个撺掇不着粮,打死我也不回去,总比三代人瞅房扒饿死强?啊,啊,我的天呀!”
二皮子听见哭声,蔫嘎儿地走过来,有气无力地推着老姜头说:
“姜大爷,爷们有泪不轻弹,你哭啥呀,都那大把岁数了?俺娘说了,东家是个大善人,会接济咱穷人的。不哭了啊?二狗子咋没来,俺都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老姜头拿手抹把老泪,拧了一下淌到嘴边的清鼻涕,老手又在裤腿角上蹭了蹭,抬起泪花花的老眼皮,搂住骨瘦如柴的二皮子说:
“二狗子饿得没筋骨囊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在炕上已躺了三天了。”
二皮子像个大人儿,说:
“还说呢,姜大爷。俺也是瘦驴拉硬屎,硬挺干巴强啊!不挺不行啊,俺爹他,圩子上派劳工给日本人修官道,挨了一顿打,腿打折了,都趴在炕上六冬到八夏了,刚拐哧拐哧能下炕。俺娘那老齁篓板子,还是闯关东时落的病根呢,一年比一年重。俺大哥咧咧歪歪的成天价就知道傻吃,头些天,把房盖上长的青苔都抠了吃了,肚子疼的嗷喽嗷喽噍嚎,门框都让他撞坏了。俺家就数俺是硬劳力了,俺那两个妹子,饿了就知道哇哇哭。姜大爷俺跟你说,俺还偷过李福家的青苞米棒呢,从抽穗一直到长大水。姜大爷俺瞅二狗子的面子,就跟你一个人儿说了,不许告诉李福,还有他家的老疙瘩。你要说了,俺饶不了你家二狗子?” 二皮子边说边举起鸡爪子捏成的小拳头,在老姜头眼前晃了晃,又梗梗猴头似的小脑袋瓜补充一句,“不许说!”二皮子回头又横楞一下老姜头,才放心地拎个破口袋瞎转悠去了。
雪,还是像棉花套子似的粘糊糊地下个不停,黑门楼下穿黑衣裤的人,黑压压扑拉了一大片。
“吱嘎嘎!”
大黑门开个小小的缝儿,探出来个貂皮帽儿,帽子一闪,连人脸都没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