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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伙儿惊愕地拿眼神盯住小鱼儿,又眼神不够用地四处挲摸,彪九迅疾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匍匍爬向那棵柳条树下,“哈哈……三少奶奶呀,嗬嗬你那胆……瞅瞅是啥,一窝野鸭崽儿,吓得你疯了似的。” 随手抓了两只“沙沙”叫的小鸭崽儿,拿过来给大伙儿看。一场虚惊过后,大伙儿开心地瞅着出了洋相的小鱼儿大笑。
小鱼儿还哆哆嗦嗦趴在吉德身上,死死搂着吉德不肯撒开。吉德拍拍小鱼儿的后背,又摸摸头发,屁得哄地说:
“乖乖,摸摸毛吓一会儿,拍拍背吓小鬼。亲一亲,搂一搂,吓不着,睡一宿。咿哈哈,还真吓哭啦?”
小鱼儿这哭有明堂,吓一跳不假,可又另有文章。才刚说春芽的事儿,吉德不是不软不硬地嗤达她一句嘛,她里憋着委曲。打小,就不愿别人拿小话儿磕打她。做孩子妈妈了,不掉小脸子给别人看了,可心里还是一点儿委屈不愿受。好脸儿,争强,不服输的个性,虽然有些收敛,但该张扬时还是板不住,不会一板三眼的,总要有些离腔走板。
彪九两手捧着两只小鸭崽儿,蹲在小鱼儿面前,逗嘘开了,“小鸭乖乖,把门开开,妈妈回来,不怕不怕。嗯啊嗯,不开不开,妈妈不乖,爸爸才乖,走开走开!” 逗得小鱼儿“扑哧”一笑,“宝玉买笑晴雯撕扇,千金难买一笑,乖乖起来吧,压得俺透不过气来了。” 吉德央求地说。“才压一会儿就受不了,你压人家……” 小鱼儿忙收住嘴,“嗤嗤”地从吉德身上爬起来,轻轻拍打彪九头一下,小心地从彪九手里接过小鸭崽儿,亲妮地贴在脸颊上,“妈呀,有煳味,鸭子烤糊啦!” 彪九说着话,人也到了火堆旁,拿下鸭子仍在草地上。
绒绒的翎毛,嫩嫩的叫声,唤起了小鱼儿怜悯的女人心,她一步一步挪向鸭窝,蹲下要把小鸭子放进窝里,“蹭”,“呱呱呱”,大母鸭窜了上来,扑拉着膀子,一口一口的,很凶猛地欻欻上了小鱼儿。小鱼儿这回没害怕,被这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弄得有些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柳月娥前仰后壳的笑着跑过来,拿根柳条棍儿轰赶大母鸭,大母鸭躲躲闪闪,还是奋不顾身地朝小鱼儿扑去。小鱼儿闪电般地把小鸭子放回窝里,大母鸭才“呱呱”地叫着,一跩一跩地往窝边走去。母子劫后余生,“呱呱” 地不住叫唤,不断点头,是好顿亲热的慰藉。
小鱼儿如释重负,一屁股墩在草地上。“大母鸭把你当成小鱼儿了,要不我,你早让鸭子欻欻成鱼刺儿了。” 柳月娥卖谝地夸口说。
“哼,欻欻喽多好啊,鱼刺扎人!”
“嗯呀哦,歪歪腚不是,我的千金小姐!” 柳月娥说着拽起小鱼儿,帮着拍掉沾在小鱼儿屁股上的草屑。
“嗯,这才像姐姐样!我陪你喝酒,不许耍赖?”
“谁耍赖谁小狗儿!”
一阵喧嚣之后,大伙儿围坐在篝火旁,撕扯开烤得焦黄黄油汪汪的野鸭子,狼吞虎咽地造开了。
二掌柜咧着怀,露着稀拉巴登的花白胸毛,一手掐个鸭大腿,一手拿着酒囊,满嘴油脂麻花的,火光一照,发着油光,硬煞煞的胡子还沾着鸭肉渣渣儿,一副怪模怪样的吃态,平常的风度荡漾无存。一搭眼儿,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老赶脚的(要饭的)’。如果脱光了,更像原始的野猿。二掌柜用手背蹭下腮帮子,可能有蚊子或小咬叮了他。
“哎彪九,俺才眯愣那会儿,瞅你把鸭子搕完膛,往里踹咕些啥玩意儿,就箍上黄泥碓进火里去了,啥时又架上火烤上了呢?”
“我的二掌柜,这你就外行了吧?在大野甸子整这野鸭子,就得烧和烤。钻木取火,就地取材嘛!烧时不用秃噜毛,将巴蒿和姜葱蒜,花椒大料,还有咸盐揣进鸭膛,用黄泥箍好,往炭火里一埋,半个时辰准熟透透的。扒掉黄泥把鸭毛连根带出,鸭皮刚刚有糊巴层。你要把鸭毛秃噜或拔掉了,坏了,包的黄泥准把鸭皮扯下来,那成啥了,没皮的****多难看呐?”
彪九说到这噶达觉得走嘴,忙搁遛边儿眼神瞅了一下女眷,女眷们翕动嘴唇没吭声,眼神遛遛地笑,彪九又冲二掌柜说:
“老爷子,烤时掏出作料,放到架子上。这架不能高也不能矮,火得燎着。这时火可有讲究了,得是不带烟的纯火苗。带烟的火,烤出来的鸭子黢黑不说,吃起来净烟袋油子味。烤时抹一层豆油,勤滚动,咝咝把鸭油都烤净了,鸭子一绷皮就可麻达了。”
柳月娥捧臭脚地说:
“师哥在熊瞎子沟,烤那整头野猪才叫好呢,又香又脆!这些年没吃着喽,怪想的。”
“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彪九炫耀地而又沾沾自喜的说,“这野鸭子呀,冬月里咱这噶达吃不着,它不耐寒,属娘们那玩意儿的,开春来秋个儿走,跟节气,可有准头子啦!咱这儿大草甸子,方圆几百里上千里,离离拉拉扯到抚远驿站那噶达。水肥草嫩,有鱼有虾,一开化,大牲口就抓瞎了,进不来,这可是野鸭子的天堂!从南边飞来得半拉来月,累得三孙子似的,小鱼小虾可遭殃了,一顿造巴,养肥了。温饱思****嘛,野鸭子也这样。来干啥来了?寻老婆觅玩偶,垒窝采蛋,抱窝带崽儿。寒露一过,就剩鸭毛鸭屎了,你都不知它携妻带子哪个下晚黑飞走的。咱现在吃的野鸭不肥,公鸭采蛋儿母鸭抱窝,肉有点懈怠,艮揪!野鸭最肥在小满前立秋后,烤完了,一咬一包油,香脆稀酥,那才叫奶奶呢!”
“这小子,不仅打鸭子一枪一个,净打热亮盖,有准头子。这对咋吃野鸭子,还唱戏的行头,一套一套的呢。” 二掌柜啪一掌拍在脖梗子上,拿眼一看,手掌血污里沾一只支离破碎的大蚊子,“娘的,这该死的蚊子也会挑人,净捡年老人欺负,那细皮嫩肉的血多鲜焯啊,俺这老驴血像血豆腐似的有啥吃头,又稠又粘,也不怕中风。”
“老爷子,带个蝇甩子就好了,轰轰蚊子,省得你老人家流血牺牲了。哎老爷子,你偏心眼儿,咱可还打了一只野鸭子,没白吃。你一只野鸭子毛也没打着,不劳而获,还品头论足?人家红杏,还打一只呢?”柳月娥拿话有意气二掌柜,又拉红杏帮腔。
“对对!人家忙活的时候老爷子净呼呼当瞌睡虫了,一见酒眼睛就直勾了,一见焦黄油汪的鸭子舌头就长了,他呀是又懒又馋的老狸猫!嘻嘻……”小鱼儿拿谝哧话逗嘘二掌柜,二掌柜不冷不热地说:“哎你八两小人儿咋说九两的话呢?小鱼儿,咱俩的鱼呢?俺这又懒又馋的老狸猫可要换口味喽!” 小鱼儿喝得脸像红透的柿子,再让红火炭一烤,成了金红色。小鱼儿瞅着二掌柜“嘿嘿”地笑,晒着脸,没动秤。
吉德晃晃当当地把那几串小白漂鱼糗过来,“师哥,烤,烤上!没瞅见二掌柜老爷子嘴馋了吗。为这点儿小鱼,没把小鱼儿让大母鸭给欻欻喽!欻欻喽俺就和柳月娥回熊瞎子沟打野猪去,让师哥烤全猪吃,那多过瘾呐!二掌柜你就在家专门做野猪套子,套,套俺!”
“大少爷你喝醒腔了还是喝糊涂了,咋套你自己个儿呢?” 二掌柜叮上一句。
“嗯哪!”吉德也没听清二掌柜说啥,带点儿黄县腔答应一声,几个臭糜子听了嗤嗤直笑。
彪九把小鱼串儿放在火炭上,又回身往熏蚊子的三堆烟火上添了些艾蒿薅子,白烟更浓了些,弥散的艾蒿香味更浓了。
夏天在大水草甸子野宿,带上枪炮,再拢上火,虎豹狼虫都不可怕。最怕的是,蚊子,瞎蠓,能叮死人。蚊子白天差异些,傍黑后,水草甸子空气沆瀣,湿咕耐的,蚊子逞上赛,赶上线蚂莲大小,咯咯泱泱地里三层外三层就糊上了。千军万马,针扎刺叮,一会儿人就肿胀成大猪吹篷,你都不知哪痒痒了。白天大热晌午,最可恶的是大瞎蠓了。比大绿豆蝇大得多,嗡嗡的盘旋寻找目标,然后俯冲一口咬出血,吸饱了都不肯撒口。那玩意儿才怪呢,公子吸青草的汁液,跟和尚似的,素食。母的可缺德了,专叮咬人畜,叮一下就叨出血来,拉拉的淌。牛马牲口最怕它了,连老牛都能叮死喽!
“红杏,你鼻子旁咋起个大包呀?还有腮帮子上,好几个?” 柳月娥指着红杏的脸说:“你肉皮又嫩又甜,最招蚊子了。这要不消,怪丑的,冬至还不休了你呀?” 红杏拿油手摸了摸,那鼻子旁的大包更凸出了,透红油亮。“红杏,别用油手摸了。明早起来别说话,用手蘸点唾沫抹上,一会儿就没事儿了。早上的唾沫最恶,啥咬了,起个小疙瘩,抹上就好使。”
彪九从熏蚊子的火堆里拽了把冒烟的艾蒿,放在红杏身后,“这大草甸子的蚊子随意抓一把,炒一盘菜还富余,又大又肥。这玩意儿最怕烟熏了,一熏就迷糊。”
人一吃饱就犯困,再加上扎耙一天的劳累,老山炮酒一攻,三个女眷先搭拉脑袋了,抱膀儿支腿进入了梦香。
二掌柜酒足饭饱,半睁半闭着眼,“吱吱”巴哒着老烟袋。吉德从上衣兜拽出一盒老炮台,扔给彪九一根儿,自个儿从火堆里拿一根柳条棍儿点着烟,刚抽了两口,就听远处不知哪噶达,隐隐约约传来了疾速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这片大水草甸子,是三江平原沼泽地,一水水,平展展,空旷旷,绿油油,一揽无际,没山没岭,找块儿高岗地都难。这片草原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小叶樟,大叶樟,乌拉草,芦苇,蒿子,笤帚梅,野刺果,柳毛,你一块儿我一趟,我一大片儿你一大溜,交错生长。塔头墩高的高低的低,掩盖在草丛下。一脚蹚不透的青草下面,险恶四伏,大有玄机。不熟悉地形地貌的人,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是不敢闯入这个禁区的。弄不好,攮进漂筏里的烂泥塘,眨眼功夫,人就陷得囹圄,无影无踪了。当年康熙爷,派人往抚远驿站送粮饷的牛车队,从京城走了大半年,到这噶达,赶上连雨天,牛车陷进去不老少,不得不等到封冻才敢过去。
除了轻微“哗啦哗啦”的草叶柳枝摩擦声,还时不时地从远方传来几声狼嗥外,连喧闹的青乖子(青蛙),还有那只大母鸭都缄默不语,万籁寂静,原野安谧。由于天黑夜静草原空旷,声音没有折射的条件,这马蹄声传的格外远,分辨不清确切的距离。
这马蹄声,对吉德来说,有些刺耳,使人惊悸。吉德心里刀绞如麻,屏住呼吸,拿惊疑的目光,透过火光瞅着彪九。彪九手拿着驳壳枪,大气不喘,也支愣耳朵疑惑地看着吉德。两个疑雾重重的眼神碰在一起,疑窦搅起滚滚疑团。
是胡子?是劫匪?是鬼子?还是商号出了啥事儿,来报信儿?冬至奉天那边有消息啦?
“黑龙镇……。咱来的野牲口羊肠小道……。三匹马……。师弟!” 彪九收捏住心神,边听边辨别,一字一板地说。
吉德腾的站起,向黑暗望去,久久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