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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德跑出屋,叫上吉盛,找到窝在柴垛后的苏五,碓给苏五两大馒头一个鸡大腿儿,“你回去跟马六子说,唐县长叫他放人。他要不放,你也别争吵,等俺回去。另外给蔼灵送些吃的,叫她别急。再顺便跟大舅妈说一声。”苏五也没顾上吃,赶着马爬犁返回了。
吉德和吉盛返回姜家,就看见前院还没来及拆掉的灵棚前,聚了很多捞忙刚喝完头悠酒的乡民,吵吵嚷嚷冲着要见大官儿县长。胡六和劳金们苦苦劝阻着,不让进后院的大饭堂。
吉德和吉盛听清是要求赈灾减捐的,也不好插言,就走开忙乎别的了。
卖呆的人是越聚越多,胡六子有些招架不住了,担心酿成民变,搅乱大太太大丧这最后一哆嗦,就急忙跑去找姜板牙。
虽说胡六嘴对姜板牙耳朵吹气儿,但桌子上人的耳朵特别能钻破胡六一鼓一瘪的腮帮子,也略听出点儿味来。姜板牙没有言语地瞅着唐县长,又和崔武对下眼色,就堆着笑站起来说:“赵师长,我和唐县长、崔镇长有点儿小事儿,先告辞片刻。尚武、尚文,你俩陪好赵师长啊!”唐县长和崔武随姜板牙挪坐,姜板牙叫胡六把外面发生的事儿学说一遍。唐县长不加思考地说:“还有这等事儿?这些刁民,想咋的呀?包三,包三呢?”包三瞅唐县长、崔镇长跟姜板牙离桌儿后,个个儿掂量是跟着出来还是不出来呢,这时听唐县长叫他,他向赵师长哈哈水蛇腰,就溜了出桌儿,来到唐县长身边,咧咧嘴问:“唐县长,招呼本局有啥事儿呀?”唐知事威严地说:“外头有些庄户人滋事儿,你带人把顶头闹事儿的抓他几个,杀鸡给猴看看?这些刁民,屎球虫,也真会钻空子,忒给我掉面子了?”又瞅瞅崔武和姜板牙,“东北军师长、旅长、团长都在这噶达,真******丢人!”包三刚要走,崔武一把拉住,“姐夫,还是怀柔些吧!咱们一块堆儿出去听听,也算你县官大人体恤民情吧!”唐县长一听也有道理,不就几个刁猴在如来佛手心里拉屎撒尿嘛,一挥手,“走看看去,不行我就抓起来几个。冬天鸭子扑哧膀子能溅起水来吗?”
崔武、姜板牙、包三簇拥唐县长来到前院。包三带的十多个警察围在身后。张连长叫姜尚武的警卫连加强了警戒。姜家炮手和圩子里的自卫队也如大敌的警惕起来。情形刹时间紧张起来,形成了对峙。
“乡亲们!”姜板牙呵呵笑着说:“本人正在大丧期间,各位乡亲来我家叫嚷喧哗,有失人常人伦,有失礼数啊?话又说回来了,唐县长、崔镇长都在,有啥尽管说,别碍我的面子,啊!”
几十个滋事儿的庄户人,老实巴交,哪见过这架势。威风凛凛的灰鼠子,狐假虎威的黑狗子,熟头巴脑的屯子人。县官,多大的官呀?在戏文可是见过的,明锣开道,八面的威风,那是说杀人就杀人,说砍谁的脑袋就砍脑袋,太蝎虎子啦!眼前这个县官,听说过,头一次见。没那呼搧的乌纱刺儿,也没那一圆圈架架哄哄的扁担,看去倒还挺绅士的,威严而板板的。这些庄户人,喝出的那点儿酒胆儿,有点儿耗子见猫的缩头缩脑了,谁也不出头了。有的拿操袖挡住脸的;有的往下抹破狗皮帽子遮上半拉脸的;有的垂下头找裤裆的;有的干脆逃出闹事儿人群,钻进卖呆儿人群里卖开了呆。
“啊,既然老少爷们没啥说的,就请回吧!”胡六看大伙如此就说:“唐县长请回屋歇着,这大风太冷了。”
“县官大人慢走。”这时一个穿着破旧青布棉袄裤高个半打老头儿拨拉开人群,操着袖儿走上前几步,拿袖头蹭下清鼻涕,两眼神直盯向唐县长,“青天大老爷,我叫姜初一。就大年初一生的。大生日。我们这些人说是庄户人,也懂礼数。都是吃人饭拉人屎的。姜老爷平常对我们这些庄户人不薄,租子都随大流,没有额外的说道。年丰多交点儿,年差少收点的,该栽该赊的,这都是常有的事儿,从不刁难盘剝啥的。这姜大太太这不刚去了嘛,本不该老母猪挑帘子瞎哽哽?这衙门口冲哪开,有说西街(东兴镇)的,也有说东街(黑龙镇)的,我们这些庄户人也找不到。这不上茅楼放屁赶上了吗,县大老爷来吊丧,正好有事儿跟大老爷叨咕叨咕。就拿我个个儿说,家里八口人,干活的少,张嘴儿的多,还有两个躺在炕上的病老婆病老妈。个个儿家里有一垧多开荒地,又租了姜老爷两垧来地,虽说今年年景不赖,只想过好日子了。谁承想,放屁砸了脚面子,遭了这场雪灾。房子压塌了架,一头牛、两头猪、小鸡、小鸭、大鹅啥全都压死了,再加上官家增加小溜儿一成这个捐啊那个税啥的,这一年到头,啥也没剩啥?到今儿个,欠姜老爷的地亩还没交,欠着呢。我们这些庄户人,最听官家的话啦,从不给姜老爷和官家添麻烦,凡个个儿能扛的都个个儿扛了。今冬这门坎儿怕是迈不过去了,房倒屋塌的,咋活呀?你说,谁没心哪,人家村长家办丧,人有脸树有皮,咋好舔这老脸来闹啊?人穷志短啊大老爷,脸我们不要了,我们要活!村长一脚绊不倒小嘎豆子,脚拇丫儿大的官,太小了。今儿大老爷来了。大酱缸帽子,盖大!大官,求求了,开开恩,给我们这些人一个生路吧!”姜初一噗噔跪下,几十人也噗噔黑压压跪下,“大老爷,你都看到了。这场大雪,这不是熥的事儿,明年开春就是一场大涝,咋挨呀?我们就一个请求,请大老爷救济救济,免了我们的捐税,赈济点儿现洋,叫我们过了这个坎儿吧!”
姜初一的话还没落地,几十人几十张嘴就泱泱的爬起来了,泱泱变嚷嚷,嚷嚷变吵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不要起哄!嚷嚷啥,再嚷嚷,我抓起你们!”包三咆哮的举起德国镜面匣子,“都老实点儿,听唐县长训话!”
“乡民们,不要吵,不要闹,本县是很体量你们的难处的。”唐县长为了镇静,清清嗓子,又端架的审视大伙一番,“这又有啥办法呢,谁体量我呢,我就没难处吗?虽说民国了,不归北洋政府管了,咱这噶达还正处在多事之秋,哪哪不需要钱哪?修铁路,建学堂,开矿山,百业待兴嘛!这钱哪来呀?本县男儿身,哪有娘们生孩子的本事啊?捐税是国之命脉,我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哪有那么大的权力说免就免了的呀?羊是干什么的呀,产羊毛的。这就对了。这民国了,不比往常了,这大个国家,吃闲饭的得有多少,就得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不纳捐纳税,谁养活这些达官显贵,我们又吃啥呀,扎脖儿?你们应该体量我们为官的难处。那咋办呢,人是不能冻着饿着光着的,那像话吗?眼目前儿,这是暂时的,一轱辘就过去了。你们有亲投亲,有友靠友,熥一熥就过去了。至于捐税么,斩钉截铁的说,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这是上头所定,我怎好答应你们的过分要求呢?这是我的权力所不允许的。谁说了算呢,只有一人,顶天的官,少帅!你们非要找,你们找少帅去,本县绝对支持,不待拦着你们的。说赈济吗,我赞成。那得你们把捐税都交齐喽,我向上头哭哭穷,兴许、八成、备不住,还有可能。你们都不交,那我拿啥说话去?好了,我的话说到家了,不要闹了,都回去吧!”
这是人说的话吗?
这条老公狗,骑在铁公鸡上,不嗤牙关喷大粪啊!
庄户人叫唐县长这一席狗屁话,还真给熏懵懂了。
沉寂一会儿,蜂子嗡嗡,蚊子也嗡嗡,苍蝇都看不下去了,也哄哄上了。
“县太爷,你嘴里吐出个好大的象牙啊!”姜初一拿出庄户人的狡猾,蔑视地说:“我们庄户人使惯了泥瓦盆,你拿啥牙嗑的碗碴子瓷(词),我们庄户人没长那金镶玉的耳朵,听不懂!扎不扎脖儿,庄户人要扎脖儿,你们当官的得全别咕喽!我们只认一个死理儿,我们的要求你要不答应,你也别你往你那衙门口挪了,咱们熬猪皮冻靠上了。这儿姜老爷家刚办的酒席,有都是喂猪的折摞,你就待在这儿吧,看谁靠过谁?”
站在雪埃子上一帮卖呆儿的闲散赖蛋们,跟着你一喉咙他一嗓子起哄嚷嚷:“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绫罗绸缎,怀揣小狗,腰缠大蒜,只赔不赚,去你妈的吧,大傻匹!”又吆喊:“吃馊饭,捡破烂;披麻片,趿鞋面;挎破罐,喝凉水;风里颤,雪里抖;哪是家,找猪圈;想老婆,老母猪。去你娘的吧,大傻瓜!哈哈……县太爷,不是男;有嘴丫儿,没屁眼儿;说人话,没人屎;放人屁,没人气;狗咬人,不露齿;夸人油,喂肥猪;多捐税,喂大官;房没门,门三层;光炕席,咂咂头;秃耙橛,县太爷!哈……”
“你、你们再咋呼,我毙了你们!”崔武按下指指着人群包三的手,又压压手,叫大伙静下来,提高嗓门说:“乡亲们!我崔武作为一镇之长,对你们的不幸遭遇非常同情。同时我也很惭愧,是我这个镇长没当好啊!吃粮纳税,天经地义。那百姓遭灾遇难,赈灾救灾也是官府义不容辞的天职。捐税乃是立国之本,都不纳税,就动了国本。军队不发饷,咋防外侵,咋去打仗?这是大道理,看上去不关你们的事儿,可官府得管吧!捐税的多少也是人定的,不是一层不变的,可减免的。地亩租税五毛,今年年景好,增了一层,就是五毛五。这咱县遭了雪灾,咱镇又是重灾区,明年春播就成了大问题。我敢断言,低洼地养鱼吧,还种啥地了?我不敢红嘴白牙胡沁,咱商量着来。姜村长,你统计一下,看有多少种不上地的,往上报报,争取减免一些地税。这回的饷银捐吧,房倒屋塌的,也可往上报报,争取少交些。地租吗,姜村长你带个头,种不上地的,减一些,好年景再补上。”姜板牙呲呲大板牙,一脸苦相,拿我开刀呀,又不好当众驳镇长的面子,尴尬地干咳两声说:“好说!好说!镇长发话了,就镇长不说,我也不能看着乡亲们不管啊!下雪后的当天,我就满圩子里转了一圈。像李福家,房倒屋塌的。我就答应他,地租缓缓再交了。都是乡亲吗,你肥肠肥肚的,不能看着乡亲没灯油吧?就这么个事儿,是不镇长?这嘴要闲着了,那不就挺脖儿了吗?乡亲们,没粮的,咱赊,不要利。没钱的,小里小去的,咱栽,咋的家里的灯得亮吧?乡亲们,你们说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