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人?我凭本事赚钱,从不讹人。”娃娃鱼挤出菰娘里的籽儿,吹鼓溜了,放进嘴里浪浪的一挤,挤小死耗子似的吱唧一响,一缓气,又挤一响,她媚脸的一伸手,拿掉吉德大氅领子上沾的一根炕席糜子,嘻嘻地含着刀子的冷静,“讹谁了?褥子黵(zhan)的河浪,怨得了我吗?你问这小爷,可有赌资赊账这事儿?”
娃娃鱼嘴挤着菰娘“吱吱”的,搂过吉增,推给吉德。
“你?”吉德吼眼地瞪视吉增。
“嗯哪,趁你眯眯着了,俺叫娃娃鱼拽去撸大点儿了,输掉了十块,整整的。”吉增怯生生地点头说。
“老二你,败家子!这骡子上嚼子驴下套,你也钻呀?”吉德瞋目叱之,懊恨可怜相地说:“俺还哪来的十二块大洋啊?”说完,哭丧个脸,抠抠的从裤腿脚堰口抠出两块大洋,扯过娃娃鱼滑腻腻的手掌,拍在掌心上,“……剩下的,改日来还。”娃娃鱼浪不丢的向老板瞥下个聍(ning)聍的眼色,“瓜园里的甜瓜,诓的就是偷瓜的贼?咱干卖大炕耙园的活,也得有猪八戒拱地,咱倒贴了,留下,还完赌债再走?”说完,就拧答答的走开了。
“哎老板娘,你卖大炕咱也没沾边儿,这啥客栈呀,仨人一宿一顿饭,两块大洋,这不讹人吗?”
老板凶凶又阴阴地齁偻,“黑吧,想不给钱,没门!”哼的一甩髻子,也走开了,把吉德哥仨晾了。
殷氏皮货行商号,坐落在黑龙镇东西大道十字街口靠东一点儿的繁华地段,坐北临街,青砖黑瓦,铺面很大,也很阔气,更是气派。拱拱的檩瓦房檐下,斗斗的门庭上,鎏金墨宝的“殷氏皮货行”匾额高悬其中,耀眼又炫目,张显铺子人伦的崇尚,给人一等一信得过的踏实。殷家铺子前店后厂,经营生皮收购、代料加工、裁缝皮件、批发零售皮张的买卖,生意达三江通四海。蓝狐黑貂皮大氅,响遏行云的誉满雪飘冰封的北国疆域。宽敞的厅堂,挂满了各种皮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室内一溜的大火龙,熏得屋子里暖烘烘,散发着兽皮特有的气味,人冷不丁闻了不是很舒服。大掌柜殷明喜闻惯了这种皮子的味道,一天不闻就觉得浑身紧巴,心里空落。据说,殷明喜有拿鼻子闻一闻就知啥种皮啥皮色的绝活,行里道外人士,送给殷明喜一个美誉的绰号“千里嗅”!是褒是贬,是真是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啥季节打下的啥皮子,不用瞅不用摸,鼻子筋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对暗藏的瑕疵,更绝了,手一捋毛皮,就知有没有暗藏的瑕疵。反正是以讹传讹,被吹得神乎其神,哪个猎户,哪个皮货商,都不敢在他面前螳螂耍大刀,班门弄斧,弄拙取巧,以次充好,蒙混过关。这种传言,对他的生意带来不少的好处,省了不少麻烦。
殷明喜头两年从三姓撤出分号,实属被人设局挤兑。这噶达的松花江属下江,也就是下游。从上冬到开春有大半年被冰雪封着,跑不了船,送个货跑个脚啥的,水路不通就得走旱路。三姓距离黑龙镇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在山里绕来绕去少说得有三、四百来里地。山里大雪一封山,道险坡陡,马车、马爬犁行走非常艰难。尤其是初冬跟开春,冰雪一融化,稀溜溜,坑坑包包,疙瘩溜湫的。早晚再一上冻,镜面似的,呲溜滑,马都搭不住蹄。再说,这条道一直不太平,闹胡子,闹得乌烟瘴气的,一天比一天猖獗,商家贩货车马时常遭劫,损失太大,这也是实情。其中更大的是隐情,是三姓地面有个叫臭鼬的皮匠,忒不是物,仗着跟当地山头周正大当家的有交情,又结交地痞赖子一些狐朋狗友,狐假虎威的欺行霸世,专挑远来会念经的和尚敲木鱼、剃光头、扒袈裟。殷明喜分号开张整的动静挺大,叫同行乍舌头吐眼球,闹了红眼病,起了嫉妒心,产生了欺生排外。臭鼬一看你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抢了他的生意,就没安好心,和几个同行搭手跟殷明喜唱上了擂台,对着干。开始操纵市面皮货价钱,今儿降价抛售,明儿砍价疯抢殷明喜铺子的皮货,后儿又找茬退货,再后来就雇一些混混赊账砸铺子索要保护费。这些殷明喜都认了,应对过去了。可臭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来个连根刷。这边儿叫人定上一批货,限定期限,如期不到加倍赔偿。那边叫周正派胡子,在半道打劫殷明喜送货车,两下一折腾,啥好铺子也经不起呀?周大掌柜劝殷明喜放放手算了,再折腾老本都搭进去了。缓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殷明喜耿耿于怀的还是收了手,忍气吞声的把铺子低价兑给了臭鼬,念想总有一天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占领三姓这块大街都淌油的商家必争之地。
殷明喜此时满脸心思的一个人独坐在后堂屋内,孤自品味从前厅时断时续飘过来的皮货特殊味道。他优雅地刻意的抽煽两个鼻孔,品嗜随季节变化而产生皮子味道的差异。冬季的皮子,味道最鲜活诱人。从毛绒里散发出的味道,充满着温暖的活力。皮子味道,他闻了神经就兴奋,心中就溢满喜悦,就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飘满屋的银票。他从二十啷当岁闯关东,做皮货生意,二十来年了。对识别皮子成色质地造诣很深,又很会精打细算,生意做得是红红火火。他精明睿智,该抠的抠,该爽的爽,该一是一,该二是二,该咋咋的,丁是丁,卯是卯,不打囫囵语。跟猎户、客商讨价还价那才叫老道,抠门抠得都带血星子,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最后皮货还得卖给他。因为他识货。一分钱一分货嘛!次等皮子你想要高价,连门都没有,个个儿找门去?好皮色的上等皮子,也不看行情,价不压,公平合理,还会在彼此商定好的价上,再撩撩那么毛八七的。你不觉吃亏,像似个个儿还占了大便宜。就这一手,弄得猎户、商家是哭不得笑不得,打不得骟不得,离了他的铺子你就玩不转。不知道个个儿这皮子是好是次,弄不好还叫买家打了浑浑眼,叫买家给糊弄了也不知。所以,猎户跟客商恨归恨,佩服归佩服,打心里眼儿服了他。一来二去,千里嗅名声遐迩。有些达官贵人收受的馈礼,也都大老远找他给鉴别一下质地估摸个价钱,还四处炫耀个个儿身穿的皮件是经千里嗅识别过的真玩意儿,以此抬高身价。
后堂是接待客人的办公地场,布置得又讲究又朴实。
一张古典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放在大堂中央,几把配套椅子,随着季节更换坐垫。
靠东墙一张紫檀木大号写字台,上面摆放着安徽宣城的宣纸、歙(she)县的徽墨、浙江湖州的湖笔、金沙江绿膘黄膘带红眼崖石雕刻有敦煌三只眼梵天的苴(ju)却砚(前身三国的卤水砚)的文房四宝,还有一个珠子拨拉得发红发亮的枣木大算盘。除此之外,一尊足足有百两黄金铸成的观音菩萨,闪闪的摆在桌子的正中间,足见主人对佛的虔敬。听说,这尊金佛是莲花庵文静师太馈赠,又亲自开的光,最灵性了,有求必应。
椅子后,一排的金红楠木雕花老式柜橱,里面挂着各种皮货样品。西面墙上挂着一张镇店之宝——东北虎虎皮。这张虎皮,完美无缺,毛毫无损。皮毛梳理得逼真如生,针毛油光透亮,绒毛根根舒展不粘连。虎须根根儿挺直,奓奓的张扬着虎威。两只虎眼,用白宝石黑宝石镶嵌,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望而生畏。老虎剑齿粘连的镶在虎口里,寒气透着灵光。这张虎皮,据说是他亲自到猎户家亲自扒的皮,又亲自熟的皮,拿上好的台湾樟脑熏过。下面矮柜上摆放一只火狐狸跟一只黑貂标本,煞是珍贵,活生生的,尤如真的一般。北墙上挂着以假乱真的名人字画。百鹿图、百鹤图张显主人的忖(cun)度(duo)取向。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绝非真品,凸现主人做人的追求。这些字画,总的来看,玩弄风雅,只不过装点门面而矣。八仙桌跟写字台下铺的灰色地砖,是从金陵(南京)给皇宫**金砖坊间淘换来的。上面铺着拿狼头皮废料拼凑缝制的地毯,好看又美观,隔潮隔凉,经济又实惠,体现了主人近得楼台先得月,干啥吆喝啥节俭风范。门旁墙上,挂一支俄罗斯双筒猎枪,很是抢眼,擦拭得锃光瓦亮,表明主人爱狩猎。
房内除有大火龙墙外,门前靠八仙桌南,雕花四腿铜架上,摆盆黄铜铸的火盆,给若大的堂屋增添些热量。
他头戴意大利式黑毛闪闪发亮的獭狸皮帽,身穿黑缎蚕茧棉长袍,外罩白狐里褐色缎面的短褂,脚穿一双挤脸儿黑绒布千层底棉鞋,一派绅士打扮。一张长瓜子脸上,配着一双炯炯有神秀气的单眼皮小眼睛,透着奸滑敏锐精明的眼神,眼角上没有刻下岁月蹉跎的鱼尾纹。鼻子梁笔直。嘴上八字胡儿又黑又密实,剪理得整齐大气。两鬓角刮得光光的发青,也掩盖不住连毛胡子的暗影。
从冬到夏,从春到秋,没有个花开花落,嫩枝抱芽,一脸的严肃,显示冷漠的威严。走路的姿势,表露出他的小心谨慎求稳不冒险的沉稳性格,同时也暴露了他黄县人胆小怕事儿的明显特征。
打姐夫吉烟袋,拍来仨外甥已上路来关东第一封电报尹始,到接到铁哥们周大掌柜,连拍几封仨外甥已到三姓又坐冰排漂流来黑龙镇的电报,这些日子里,他就有些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仨外甥漂流后的十多天里,他就撒出跑街的伙计,到江沿儿打探。一直泥牛过海,杳无音信。这天伙计回来报告说,镇里风传曲老三抓了三个撞山的黄县小子,是死是活说法不一。有的说,曲老三看那仨小子人不错,强拉入伙了;也有血乎的说,曲老三最恨黄县人了,叫曲老三给塞冰窟窿,沉江了。这个传闻,虽扑朔迷离,但殷明喜认为,这个消息绝对不是铺风捉影的空穴来风,引起殷明喜的高度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