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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增回头望望甩在脑后的平道,又瞅瞅眼前的大山,拿拐棍指着说:“这又要爬山了,攒点儿劲吧!别逮个屁,老嚼?俺喜欢冰花是实情,还不知道冰花咋想呢?就逃开你们眼皮待那么一会儿,啥也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俺说啥?柳条匠,编?”
说着话,进了大山里。总算见着人了。前边儿有几个背着褡裢的脚客,坐在路边儿的石头上歇脚,鬼鬼叨叨的交头接耳。小哥仨警觉地交换下眼色,紧张的靠拢在一起。吉增把掖在抿腰裤腰的王八匣子拽出来,掖在怀里。吉盛仗着吉增有枪,紧跟吉增身后。吉德装得没事儿人一样,哼着从营口学来的二人转《丢戒子》小曲,“金戒子呀啊……”朝那几个人走去。一派的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你别惹俺,俺也不招你,互不相干的样子。可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几个脚客模样的,看小哥仨过来了,做出叫小哥仨意想不到的举动。其中一个瘦削削、长脸儿、塌着腮帮子的大个子,四十多岁,瞪得眼珠子鼓楞楞地要掉出来一样,盯着小哥仨站起来,哭天抹泪的又跪下来,一直磕头,“胡子爷爷!胡子爷爷!就饶过我们一家吧?我那不知深浅的儿伤了你们的人,那只是一场误会。我给你们磕头赔罪了!”突然麻杆儿打狼的变故,吉德叫苦不迭。他忙上前搀扶还在捣蒜的大个子。大个子以为吉德要加害于他,死活的不起来。吉德想,这人已是惊弓之鸟,彻底吓破胆儿,认准一个道了,崩溃得一塌糊涂。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又不能一走了之,弄得他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吉增看跟这号胡搅的人纠缠不清,上来了他属虎哨子的劲儿,吃硬不吃软。他急中生智,嚎啷一嗓子,“唰”的拔出枪,惊天动地,“俺崩了你!”大个子魄散魂飞!吉德瞠目结舌!吉盛目瞪口呆!一旁的人,屁滚尿流!吉增酣畅淋漓!
山涧峡谷回荡着“俺崩了你!”林子里的鸟儿,惊了。地上跑的鬼魂,丢了。寒气凝固了,一切都静了。
慢慢的梦回魂归, 吉盛堆祟的瘫倒。吉德一碓子打倒吉增。求饶的人,哭作一团。猛奓奓,疯颠颠,从林子里冲出一位鸡皮鹤发的、白胡须像蝇甩子的老头儿。手拄一根杨树棍儿,怒火中烧的嚷嚷:“咋啦?咋啦?又他妈的遭上胡子,我跟你们拼了!”说完,扬起杨树棍儿,“飕”的一阵风的向吉德抡来。吉德一闪身躲过,老头儿又一棍扬来,吉盛爬着抱住老头儿的腿,苦苦哀求,“老爷爷!老爷爷!别打……”吉增虎哧哧的翻身搂头在身后抱住老头儿两臂,一蹲把老头摁在地上。大个子爬爬滚滚的过去,护着老头。
吉德拍着大腿,“这扯的呢?同是天下沦落人,如何误会到如此地步?”说完,抱拳三揖的对老头儿说:“老爷子,俺们也是赶道的,不是胡子。你儿子鬼迷心窍,中邪了,误把俺们当胡子了。俺二弟吓唬吓唬,不过是屠夫打中举的范进,叫他猛醒。这都是误会了!好人和坏人之别就是,坏人无所不为,好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俺向你老赔不是,请老人家息雷霆之怒,以释误会。老二、老三,还不把老爷子搀起来?”大个子泣不成声地说:“你们不是千杀的胡子啊,我吓坏了,见谁都像胡子。一见你们沙沙从后边儿撵上来,又绷脸冷目的,我就把你们仨当胡子了。”老头爬起来说:“误会就好,误会就好!我们祖孙三代,这**口人,从大洼镇南山屯一路逃来,为的是躲避鲁智深。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自古民不与匪争。那个挨千刀的,把我们家刚刚打下的粮食全都拉走了。还有那马、牛、羊、猪、鸡、鸭、鹅,凡是值俩子儿的都洗劫一空啊!好好的一个家,遭大殃了。这还不说,还要抓我孙子入伙。我们祖上几辈人,都是老实巴脚种地的,对那些歪门邪道的深恶痛绝。当胡子,这不臊先人的脸面吗,叫我这把老骨头咋进祖坟呐,那棺材还能盖上盖吗?乡里乡亲的,还不骂掉咱的大牙,我死后的魂儿还不遭鞭笞呀?唉唉,祖祠家庙不留的孤魂野鬼呀,我孙子能干吗?这就干了起来。我孙子也是激了,一镐头把那塌鼻脸儿小掌包的,削倒了。”吉盛大眼睛睄下吉德,脱口而出,“塌鼻脸儿?这损犊子!”老头的点下头,“嗯哪,卧虎涯的。我一看惹大祸了,装软柿子的赔不是。那几个胡子狼一样上来了,不由分说,枪托,枪把雨点的打在我孙子身上。”吉增气唬唬地说:“这些狗杂种,人比蝎毒,心比炭黑,该千刀万剐喽!”老头接着说:“小爷们,对呀!人争一口气,鸡夺一口食,佛还争一炷香呢,咱能被熊那样儿?这锹镐钗的,一顿胖揍,打跑了那几个胡子。咱不能等死啊?逃吧!小的,托给乡邻了。大的,全逃。这一路,鲁智深派出好几拨人马,撵了我们三天三夜,是想赶尽杀绝呀!我们是东躲西藏,水米没打牙。这一个来月,马惊了似的。嗨,这不遇上你们了,还拿了家伙。我们都禁不住这么磕打了,吓人!”吉德安慰地说:“老爷子,俺们哥仨这一路,也没少遭胡子的罪,吓怕了。总算死里逃生,挨到这噶达了。俺们原以为关东是天堂呢,其不知也是个地狱呀!哪哪都有阎王小鬼。”老头在石头上坐下,“闹了半天,你们是逃荒的。瞅把我们吓的,魂灵都散了。这胡子忒不是东西,把这噶达闹的,鸡飞狗跳,不得安生。我在林子撒尿时琢磨,是福不用求,是祸躲不过,你们要真是胡子,咱也就破罐子破摔了,顶多鱼死网破。咱几个还对付不了你仨呀,咋的也弄个垫背的。再畏首畏尾,死都不知咋死的。顶多,今儿个是咱爷们的周年罢了!”吉德打开包袱对老头说:“老爷子,有骨气,对俺的脾气。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来,这是煎咸鱼,还有老烧子,抿两口。”说着,从怀里掏出还热乎的干粮,又向吉增和吉盛使个眼色,“这是葱花鸡蛋饼,软和。”吉增和吉盛也把葱花鸡蛋饼,塞给大个子其他几个人。吉增看大伙推推让让的,就说:“吃吧,吃吧!都是落难的,谦辞啥呀?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解饿后赶路。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逃也不是懦夫,逞强顶枪口白送死,那是鲁夫。跟那帮不是人的胡子置气,也犯不上,那是往死路上逼个个儿?他们是啥人呐,俺们是啥人呀?他们是狗!他们是狼!他们猪狗不如。别看他们今儿个闹得欢,怨魂野鬼明儿就拉他们上西天!不有那么一句话吗,‘迈’一步,海阔天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恶有头,债有主,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为到。来来,这还有水。吃饱了,喝足了,好上路。”老头说:“我们吃了,你们咋整啊?”吉德看二弟这样同情这伙人,打心眼里高兴。他对老头儿说:“车到山前有路走,船到桥头能打弯吗?老爷子,你就先顾你眼前吧!俺们,仨膀小伙子,哪不弄口吃的,别多想了你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