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歆,她一直是悲悯的,善良的,这让他们之间产生无数矛盾,她对他越来越疏远,难以挽回。
他竭力争取的,远离他。愿意守候在他身边的,他并未好好珍惜。
舒真!
邵柯梵微微动容,轻叹一声,是该去看看她了。
苍腾王室陵园一如既往地寂静冷清,只有几个墓兵在偌大的陵园中逡巡,座座坟墓孤零零地伫立,聚在一起,带给人一种苍凉荒疏的感觉。
舒真墓与其他王室成员坟墓相比,并无特别之处,墓座用太一余粮石堆砌,为了避免长草,墓顶上铺洒了一层白玉粉。
唯一区别的,是墓碑上刻着的十几个鎏金大字:苍腾国第二十七代国君邵柯梵第二任王后王舒真之墓。插在坟头上的经幡尚未完全被风扯碎,丝丝缕缕地在微风中招摇,仿佛招魂仪式。
红衣身影在墓前落下,久久凝视。
舒真呵,你在人世走过了八十多年的岁月,怕早已精疲力竭,是该休息了,可谁知,一代剑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尾。
忽然又想起不知日期的一天,她动了为他梳发的念头,手执过梳子,却被他无情拒绝,大清早,她一言不发地在大殿上喝起酒来。
他一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心被微微刺痛。
倘若时光倒流,她出走王宫,他或许会去寻她的,将她带回,给她一点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生都在祭奠。
百年之后,谁又会来他的墓前祭奠他。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舒真墓旁的陵王墓,墓前摆置着两个花枝不知何年枯尽,泥土皴裂的花盆。邵柯梵记起那是下葬陵王时,简歆专门从王宫抱来的,如今,竟也是这副模样了。
他们血脉相连,却一直明争暗斗。
终究还是他赢了。
他什么都赢,可是,每赢一样东西,同时也失去一样东西,他看似什么都拥有,人生却更似一片空白。
邵柯梵心绪翻涌,回到王宫,忽听密探报告,简歆又离开了王宫。
他一怔,肯定又是去那个方圆十里的巨坑旁了,缅怀那个已经魂飞魄散的夫君。
他忽然觉得凄凉又好笑。
夫君!她竟然有了夫君。对他而言,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偏偏她把事实摆在他面前,让他推翻猜测的希冀落空。
他深思恍惚地盯着寝房墙壁上的画,七年过去了,画已经泛黄,与黄衫构成一副有些朦胧的图景,让一切都模糊不可信起来。
“求见国君。”
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大殿上传来。
邵柯梵神色一动,走出寝房。
大殿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三角眼,倒剑眉,看上去怪异而阴狠,腰间垂挂着一柄宽刀,然而,只有邵柯梵才知道那并不是刀,也不是剑,鞘中布满无数的机簧和暗格,可以发射细小的暗针,凌厉急速,令人防不胜防。
邵柯梵摆摆手,示意守卫和退下,手轻轻一吸,门被气劲所带,自动合拢。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禀国君,两个时辰前,刘夫人已经形同废人。”中年男子的声音低而哑,但却携着迫人的气势。
两个时辰了才来禀告,想必是作了精心的准备罢!这是在暗示么?
邵柯梵满意地颔首,目光却复杂得如同风云变幻,“你回去罢!赏金明天送到。”
“是。”中年男子一鞠躬,向门外走去,步履稳健,目光中迅速凝聚起凛冽的寒气。
然而,直到推开门,身后都没有任何动静,中年男子暗自舒了一口气,却没有真正松懈下来,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子飞到二十丈高空,身影越来越远。
邵柯梵收回寒如铁的目光,将掌心的元气倒吸入身体。
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
一个转念间,身形已在婕琉殿之外。
婕琉殿院子杂乱不堪,扫帚横放,花叶似乎被什么东西搅起又落下,树上沾着早就落下的叶子,不时被微风轻而易举地带离,羽雪树到殿门之间,拖着一条二尺来宽的血路,上面稀疏落了细碎的白花和浅黄色的卷形叶子。
婕琉殿没了子渊一贯的读书声,寂静得有些可怖。血路一直蜿蜒到寝房门口,一些位置有凝固的大血块,那是子渊拖着昭涟进屋,因费力而停顿的缘故。
邵柯梵站在大殿中,干咳了两声。
“谁呀?”随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帘子被挑开,子渊的头先探了出来,黑亮的眸子中闪着点点泪花。
寝房中,神色苍白憔悴的昭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目光绝望地盯着帷帐。
邵柯梵心一紧,不可遏制地涌上一丝愧疚。
见是国君,子渊快步走了出来,垂下软发及肩的头,“国君。”
是他!竟是他!他来了,看看得逞没有!
只是一瞬间,那双空洞的眼睛被愤怒充满,寝房里忽然响起“噢噢咿咿”的声音,急促而焦躁。
“娘亲。”子渊顾不得国君在前,转身跑向寝房。
昭涟的眼睛睁到了最大,密布血丝,似乎要流出血来,头不断左右晃动,让人怀疑再扭就要拧断脖颈。
然而,无论怎样动,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缓缓步入寝房的邵柯梵。
邵柯梵表情冷静,看不出悲喜。
只有他知道,他已经不太敢面对这名无辜的女子。
可是,谁让她生出那份异心,她以为,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么?
但倘若她老实,作为国君的他,是否又会放过她?
“国君。”泪水从子渊的眸中流出来,伸出小手拉扯邵柯梵的红色衣袖,“不知是哪一个混蛋把娘亲弄成这样,国君帮子渊抓出凶手,子渊要替娘亲报仇。”
年纪尚幼,又由知书达理的娘亲辅导,却连“混蛋”二字都用出来了,可见这件事带给小子渊多大的打击!
邵柯梵一怔,垂手抚摸他的脸蛋,“哦?子渊要怎样报仇呢?”
床上的昭涟头晃得更加厉害,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嘶哑起来,宛若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在困窘的境地里狂怒。
小人儿忽然挺起胸脯,眼睛放射出凶狠的光芒,咬了咬嘴唇,气鼓鼓地道,“要把他也变成娘亲这副样子。”
邵柯梵眉头一皱,手不由得快速下滑,反扣住子渊的下颌,掌心向上一托。
“哇哇咿咿。”昭涟知道子渊激怒了那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此时已陷入危险之中,恐惧而愤怒声音大到了极点,眼中,终于流出了血泪。
子渊也被国君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然而,邵柯梵仅是盯着子渊的眼睛,手慢慢松下来,“那么,本王答应子渊,一定找出凶手。”
子渊跪了下来,“谢国君。”
邵柯梵面色一变,低斥,“起来,苍腾已经废除跪礼,以后,不许在本王面前下跪。”
“是。”子渊听话地站起来,抬起头,乞盼地看着他,“国君一定要找到凶手啊!娘亲,娘亲不能动,也不能说了,好可怜。”
邵柯梵深有意味地扫一眼兀自发出不成调单音的昭涟,微微点头,“子渊,记得多读书。”说罢又蹲下来,平视子渊,“子渊平时都读哪些书呢?”
是的,他要将一切可能都扼杀干净。
她一个废人,大喊大叫又能怎么样?
昭涟的哭喊声忽然停了下来,仿佛仇恨也没有力气凝聚在眼中了,只是怔怔地盯着上方。
邵柯梵,就算我不能动,不能言,至少我还能思考,我要用我下半生来诅咒你。
“是娘亲归类好的,子渊这就带国君去看看。”
子渊却不知道昭涟的担忧,将邵柯梵带向书房。
邵柯梵翻了翻书橱左侧,尽是诗词画,道德讲义,曲谱之流,然而,右侧却尽是用兵之谋,治国之道,立足之术的书卷。
果然!这女人一点也不安分,看来,他做法是对的,留她一条命,怕也算是恩赐了。
“右侧的书是大人看的,不适合子渊,要不,子渊贡献给国家,怎么样?以后子渊长大了,想看的话就去学斋馆看。”邵柯梵合上书橱,含笑问道。
子渊没想到国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脱口而出,“我要去问娘亲。”走了两步才想到他的娘亲已经无法表达意见了,便停了下来,认真地想了想之后,答,“好呀。”
“好孩子。”邵柯梵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本王会派人来伺候你的母亲。”
寝房里,那双眼睛紧紧闭着,眼皮却在战栗,一滴血泪,停留在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