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语调轻弱地说了这句话,又抬眼看了一下侍立在两人后面数丈之外、不肯走近的年轻近卫军将领,说道,“永德,你也过来,和重进一起参见新君。”
柴荣和李重进在淮南和南唐大战的时候,留守汴京负责宫中禁卫的正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毕竟他也是除了柴荣和李重进之外,郭威在世上第三个亲近的亲人了,病重时候,把宫廷禁卫托付给张永德统领,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永德一开始站在远处保持一定距离,也是一来可以看着形势,二来免得听到实在太过核心机密、不该被他听到的话。此刻听了郭威提声喊他,马上碎步过来,和李重进一起跪下,对着柴荣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父皇……这……儿臣……儿臣辜负父皇……”
柴荣虽然心中早就知道他能继位,可是对于这一刻来得这么快依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想到,他几个月来首次和父皇重新相见,居然是在这样一种父王一句话都不让他开口、就先传位定下君臣之分的情形下发生的。淮南的战事进展不顺,让他在归途中一度想好了无数种对答的措辞,虽然其中没有揽功推过的没担当言语,但是毕竟是精心准备的,没曾想现在一句都没用上。
“你现在就是天子了!别的一会儿再说!”郭威突然变得声色俱厉,浑不似久病将死之人,也许这就是久居上位留下的余威吧。柴荣身子一抖,站定在那里受了李重进和张永德的大礼。见君臣之分已经定下了,郭威这才好像松了一口气,颓然地让近侍给三人各自赐座,只不过柴荣是坐在自己榻前,而另外二将则是坐在榻的对面。
“重进,朕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的亲人之中,论血缘数你最亲,论年岁数你最长——但是朕今日的决断,相信你也是真心心悦诚服,不曾会生出怨尤吧。”
“陛下放心,末将定然追随晋王——哦不,是追随当今圣上扫平南朝。末将若有异心,今日又岂会捐弃大军,只身回到汴京。”
郭威愣了一愣神,自古君臣相疑,多多少少是要相互之间虚与委蛇一番的,对于忠心的试探,从来都没有直来直去的言语。但是李重进如今却如同丝毫不顾忌这千古的潜规则,淡然把其中最真切的道理揭破了——他李重进是东南行营招讨使,他的嫡系兵马都在徐州,他知道郭威会传位给柴荣,如果他有异心,就不会跟着柴荣回汴京。
“好,好好,痛快!不愧是我郭威的外甥,哈哈哈,当浮一大白——荣儿,你也听到了,日后,不可猜忌你表哥。你今后正位为君,必然不能再每战亲临、无役不予。若是不信赖朝中统兵大将,连用人不疑的气度都没有的话,又如何完成一统天下的千古伟业!”
“儿臣……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儿臣指天发誓,此生定当与表哥君臣相得,绝不相疑,若违此誓,有如……此剑!”
柴荣说着,目光一扫看见腰间宝剑,当下也不顾忌讳,顺势就抽了出来。此前把佩剑解了放在宫门口的张永德见此一幕本能地眼皮一跳,不过还没等张永德动作,柴荣已经把宝剑狠狠斫在花岗石的地面上。随后“铿嚓”一响,剑刃便断为了两截。
“好,永德,今日之事,你便是见证,从今以后,勿负朕望!”
“儿臣/末将谨遵圣谕!”
解决了主臣之分后,郭威拉着柴荣,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如今,虽然我朝四方抵定,对于南朝也是有胜无败。但是,朕也知道这其中多凭借了朕的历年积威。天下之至强,不是百战百胜,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纵使做不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要让天下强敌畏惧你的实力,不敢轻动——否则以天下之纷乱,若是列国皆以你为敌,大周又能撑住多久?
朕死之后,吾儿定当谨守地方,稳固权位,北汉刘崇畏惧朕的积威,在朕生前只敢缩在太原,但是如果听闻朕的死讯,必然轻视于你。吾儿在挫败刘崇、使之不敢正视中原之前,万万不可南下啊!”
“孩儿明白……那……便只有乘胜求和,与南唐议和了?”
“这有何不可?你还年轻,等得起,纵然五年之后再灭南唐,甚至十年之后,难道等不起么?身逢乱世,最忌讳的便是好大喜功,不修内政、不固威望便穷兵黩武。五代纷乱至今,哪朝哪代的君主强横之时不是雄极天下,而今安在哉?”
这句话如同惊雷霹雳,让柴荣呆呆地呆滞了半晌:是啊,根基不固,只知强兵拓地,无非是把五代变成六代罢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几乎一瞬间,柴荣就觉得自己成熟了一个档次,从此以后,他不能再和一个统帅一样思考了,他需要真正进入一个帝皇的角色。
“孩儿明白父皇的苦心了,孩儿定然……父皇!父皇!”
原来,御榻上的郭威,竟然已经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