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花出了门便发足狂奔。
实则真不用这么紧张,他知道兰芽要去的地方是翰林院,就算晚一刻,也不至于找不见人。可是……就是不想错过哪怕一点点能陪她同行的路程呢。
以藏花的脚力,奔出灵济宫去不远,也就是才拐了一个街角,便已经追上了兰芽。只是,他却还是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将身影藏在夜色里,沿着屋檐墙脊悄然无声地跟随着她。
倘若她这个时候偶尔抬头,说不定会在清白月光映衬之下,将他当成伏在屋檐上的一只大黑猫。
他紧接下来便是想:她怕不怕猫?
兰芽到了翰林院,下轿。
仰头看天地,白月黑天,清光给翰林院的房舍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
什么朱梁画栋,在这一刻所有的炫丽和辉煌都褪色而去,只剩下这天地之间最最简单的黑白二色。
她禁不住轻叹一声。
倘若这世间万事,也能都如眼前所见这般,只用黑白二色来区分,该有多好?
就在那一片黑白二色妆点的天地之间,果然踽踽走着一个身影。
笔直如修竹,却也孤单若墨烟。
兰芽便嘱咐轿夫们等在路边,不必跟上来。她疾步撵上去,也没出声,只是静静走在他身边。
他忽地停了脚步,侧眸看她。天地无声,他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倏然加快。
她也只仰头,回他无声一笑。
两人便都不再说话,相携走向翰林院去。向看门的出示了身份,看门的一听是新科状元,连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开了大门相迎。
看门的本想一路陪着,但是碍着职责所在,门上不能没人看着,便躬身告退。
秦直碧也回礼:“我也只是走走看看,不会给小哥添麻烦。”
门子急忙又是施礼:“状元言重了,小的岂敢。”
门子将手上的灯笼交给了秦直碧,自己便回去了。整座翰林院被夜色笼罩得幽深静袅,只有他手上得一团灯火,悠悠远远融入夜色中去,隐约勾勒出那肃穆严谨的建筑线条。
秦直碧深吸一口气,走到翰林院学士的房间前,驻足仰头,轻声说:“这里,就是我爹爹从前呆过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仿佛还印着他的影子。我便是一抬头,便仿佛能看见他的音容笑貌。”
兰芽也吸气垂首:“我明白。”
所以秦直碧才没办法青天白日跟那十几个新科进士一同来拜门,更无法做到与老翰林们热热闹闹地彼此寒暄……因为他爹爹秦钦文翰林学士,就还站在那里,还在用严谨而又期待的目光,无声地望着他。
在这三大案中,秦钦文实则死得最惨。纵然岳如期和袁国忠也是殒命,不过总归是一刀毙命,而秦钦文则是被凌迟处死,死后薄皮蓄草,悬挂在城门之上……
而秦家的家人,实则也是三大案中下场最令人悲伤的:岳家、袁家不过是死了而已,可是秦家人直到现在还有活下来遭活罪的——秦家女眷,他的姐妹、嫂子、表姐妹、堂姐妹,直到此时还有沦落在教坊里,每日夜被二十条汉子糟蹋的!
纵然高中状元,他却如何能欢欣?
纵然高中状元,可是他的家门冤案一朝不被洗雪,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反倒对他是绝大的讽刺!
——高中状元又怎么样,又有能力改变什么,啊?便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依旧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在教坊生不如死!
秦直碧站的笔直,面上并无悲声,可是兰芽却知道他实则是在心下无声地嚎哭。
秦钦文的案子一日不被昭雪,他秦直碧以状元之身便一日都不能去公开祭奠先父。于是他只能在这夜里来翰林院,走过先父生前走过的地方,以手抚摸过先父从前坐过倚过的桌椅。
只能做这——无声的凭吊。
兰芽忍住难过,轻轻伸出手来,握住秦直碧的手腕。
“昭雪一事,我已在办。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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