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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曾与司夜染同轿过,不过却不是这顶银龙小轿。彼时是一顶大轿,内外两层,形制堪比拔步床。
而此时的银龙小轿,内里狭窄,仅容一人。
兰芽爬进去便手足无措,缩在门口不知该如何进退。
司夜染盯着她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亲手将轿帘落下,然后将她拎起来,搁在他身边儿磐。
两人这样并肩坐着,便只能挤在一起,肩膀紧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腿碰着腿。
兰芽便有些心虚气短,只觉这小小天地之间的温度陡然高涨,将她的脸都蒸红。她只能困难地别开头去,眼睛只绕着小轿内壁打转。
那些银色锦缎之上,用白银搓线修成的蟒龙,个个张牙舞爪、嚣张霸气,这么看过去,便仿佛亲眼观赏千百只蟒龙打架……倒也不腻烦。
她便忍不住想,素日司夜染自己坐在这顶轿子里,是不是就盯着她此时眼前所见的一切,看银龙翻滚,忖度该如何覆雨翻云候?
她原本窘迫得不知该如何自处,可是须臾便平静下来,接下来又公然在他眼前走了神……
司夜染心下只能无力叹息了声,慵懒问:“又在想什么?”
兰芽一震,连忙回神。自然不敢实说,只拈了心上几缕哀伤,垂下粉颈去,低低啜泣:“小的又给大人惹麻烦了,所以不敢面对大人。”
司夜染轻哼:“又怎了?”
兰芽想挪出身子来,正儿八百给他跪下,奈何空间实在狭窄,她向外扭着挪,就连带着司夜染也跟着一起扭起来……幸好这轿子用料做工极佳,方没有因为他们两个的一起扭动而发出吱嘎动静,否则——外头人还不得以为别的什么了!
司夜染只能无奈冷笑:“既然怕外头人想歪了,就别动了!”
兰芽一脸通红盯住他,只得深深垂下头,“……娘娘身边的梅影,趁着大人在寝殿内陪娘娘说话儿的当,将小的硬押进偏殿的耳房去——给,给小的验了身。”
水意终是浮上视野,兰芽用力眨去:“小的抗拒不得,所有秘密都被梅影她们看去。想此时娘娘定然也知道了小的是女儿身——小的一身生死事小,小的只担心连累了大人。”
轿子里的光暗,只有随着轿身摇曳,从轿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么几缕光。于是兰芽就越发觉得看不清司夜染的神情——即便距离这样近,即便几乎脸贴着脸,却还是看不清。
司夜染轻哼了一声:“你错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瞒着娘娘。再说,以娘娘眼力,不管怎么伪装,实则都是瞒不住的。”
他斜睨过来:“我早已在娘娘面前说了实话,娘娘也未曾责怪。”
“真的?”兰芽一喜:“娘娘真的不会因为小的,而迁怒于大人?”
司夜染再哼一声:“抱歉,让你失望了。”
兰芽一窘:“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司夜染目光斜掠过来:“兰公子,别当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实则恨不得女儿身的秘密被梅影她们发现,借此让娘娘责备于我。最好趁机从此让我断了娘娘的支持才好!”
“兰公子,你苦心孤诣,时时刻刻不放过任何机会,巴不得我死了!”
兰芽猛地转过头去,狠狠盯着轿子内壁。
他没说错,她是时刻想寻找机会,恨不能断了他背后所有支援,恨不能让他死了才好!
可是之前无论是在司礼监,还是在梅影她们手底下,她发疯斗狠,一是为了给自己保命,其二却都是想的他!
此时她只恨自己,方才怎么会有那么要不得的一念之仁?她应该永远恨他,绝不容许哪怕有一闪念的迟疑!
也不至于让他此时这般奚落于她!
又生气了。
司夜染手肘抵着窗沿儿,指尖撑住额角斜睨向她——她这根小脖子若总这么扭着,是不是快要断了?
还有他这精工刺绣的轿子,可会被她目光里的火给焚了?
他这么想着,唇角不由轻勾。却收住,伸手去捏她下颌,强迫她将脸扭回来。
她一脸的绯红,更多是气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瞪着他,仿佛能拧到他心里去。
他便幽幽叹了口气:“我又没冤枉你!你故意降低身段儿,爬到娘娘眼前去,这是太过明白的讨好。你以为你跟我一样,也能轻易讨了娘娘的欢心,然后让娘娘渐渐疏离我,而对你好起来,然后你就可以有资本扳倒我了?”
兰芽咬着牙没说话。
没错,她就是想这么试试看的。
司夜染眉眼愈发霁和:“可是你又何苦贪那二两银子,嗯?你可知你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娘娘有多不耐烦?”
兰芽傲气一笑,索性迎住司夜染的眼睛:“大人睿智,如何看不出小的那也是故意的!这宫里,或者说这天下,最精明的只可以是高高在
上的皇上、娘娘们,哪里可以是小的这样的小脚色!在主子面前,可用的奴才必定得是不完美的,才能让主子们放心任用。”
“于是在娘娘面前,小的越是贪得无厌,娘娘心里反倒越放心。贪得无厌的手下又最好控制,贪财的给他钱,贪色的便赐他女人便是,只要他心愿得偿,便自然效命——大人,难道小的说的不对么?”
这小东西……
司夜染心下暗叹了声,面上却依旧清冷,只轻蔑挑了挑眉:“算你有理。可是你却表演得太过了……娘娘是需要好控制的手下,你也尽可以表现出贪得无厌,但是也总不至于为了二两银子吧?娘娘要的人,总归要有些心怀,倘若真的连二两银子都过不去,那还有什么格局?又能指望办什么大事?”
兰芽面颊越烫,瞪着他,可是心下却已然认了。
他说得对。
兰芽咬住嘴唇,目光灼热地盯住他,似有想问。
司夜染只能再叹口气:“问吧。我可不想脸上被你的目光烧个窟窿出来。”
兰芽更窘,只能死死攥住手指,借此平息心中的翻涌。
她清了清嗓子:“……大人是对多少两银子表现出贪得无厌的?”
“哈——哈!”
兰芽也惊了,没想到司夜染竟然这样朗声笑出来。她还从没见过的好吧?
这一笑,他的眉眼便平添生动:“……远的不说,只说眼前吧。我方才向娘娘讨的银子,是‘女色’。”
“嗯?”兰芽面上再滚过一团火去。
司夜染轻叹了口气,凝着她那张快要燃烧了的小脸儿,却没多说什么。
他不会告诉她,他这么多年伺候贵妃,从未主动向贵妃讨要什么。今天这还是第一次,他就是要让贵妃明白,这个人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想讨要的……于是纵然贵妃不满,却也只得念着多年的情分由得他,暂时保下这小东西的命来。
兰芽鼓着腮帮,猜不透司夜染的心思,便忍不住嘀咕:“娘娘真是宠爱大人,大人但凡要什么,娘娘都是给的。就连小的是女儿身的秘密被揭穿,娘娘也看在大人的面儿上,没要了小的性命,连宫规都可以不管……”
所以她如何肯信,贵妃跟他之间半点龌龊都没有?
司夜染眼瞳里寒光流转:“……你想的简单!梅影她们给你验身,你是不是女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已然验出来你早已被我幽闭,否则你以为娘娘真的就会善罢甘休?”
“什么?”兰芽一怔。
司夜染垂眸,带些自恋地凝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以及修剪完美的指甲:“对于娘娘来说,你是男的是女的根本就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绝不可以带进宫来一个美貌女子——娘娘决不准这宫里随便多出来美貌女子,你懂么?”
“而你既然已经被幽闭了,于是纵然再美貌也无关紧要。皇上是绝不会宠幸一个幽闭过的女子的……娘娘便自可安心了。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亲手杀了你,给她自己双手添一笔债?”
兰芽重重一震:“大人的意思是,倘若当时梅影她们发现我没幽闭过的话,也会当场将我幽闭?”
司夜染目光悠长,“嗯~”
轿子内又安静了下来,兰芽低垂臻首,两手之间死死互握住,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却又抓不住头绪。
之前的一些事,忽地仿佛有了答案。可是这答案,却是她最最不想得知的!
她宁愿,因那些事而继续痛恨他。
她不怕自己死了,她只怕她多活一天,却有可能对他的恨意一点点减淡下去……
那要她如何对得起全家人在天之灵!
眼看她将自己紧绷成一颗顽固的核桃,司夜染忽地哂笑一声:“兰公子,你又想得太多!本官施你宫刑,又与娘娘何关!那是本官对你的惩戒罢了!”
兰芽眼里倏然涌起一包水意,她狠狠扭头瞪他一眼。
他说得对,这不过只是一场巧合。他将她幽闭了,也只是为了讨好贵妃娘娘,让贵妃不至于迁怒于他……他才不是为了她!
兰芽一字一声说:“谢大人教诲,小的知道了。”
司夜染蔑然调开目光:“兰公子,我此时倒不知该如何辨认你的眼泪。你在司礼监的唱念做打,倒真是上佳。”
兰芽面颊鼓成苹果,懊恼却又带着几分自豪:“如果不陪大人演好那一场戏,大人又如何向司礼监上下解释?只有小的哭喊愈发凄惨,只有出了让司礼监上下看见小的路都要走不了——司礼监上下如何能一声不发便让小的随大人安然离去?”
司夜染这才徐徐一缕淡笑:“嗯~”
他哪里使了那么大的劲道,如何就至于让她凄惨哭号成那般模样?几乎整个司礼监的房盖都快被她的音量给掀了……那痛楚不该是他对她做的动作,而该是千刀万剐还差不多。
<p芽心下便也不由得舒泰了许多,抹干了眼泪,端正坐直。
小妮子,竟然在他面前显露出这小小的傲然……司夜染偏首睨着她,勾了勾唇。
她有下文。
等不多久,果然兰芽清了清嗓子:“大人是赏罚分明的人,那小的忖着,大人方才的意思,是不是小的也算小小立了一功?”
司夜染真是毫不意外,慵懒哼了一声:“想要什么?说吧。”
兰芽这才笑了:“回大人,小的想去看看鸽子房!”
鸽子房位于宫禁西端,距离西苑不远。
司夜染吩咐息风带着方静言等一班少年先回灵济宫去,他自己只带着兰芽和初礼到了鸽子房。
下轿刚一进门儿,兰芽便被惊住。
但见这满院子的飞羽,无论是散放着飞在空中的,还是暂时圈在笼子里的,抑或是给悬在树上的,一见了司夜染来,竟然全都引颈望来,欢喜地扇动翅膀,放声高啼!
羽翼扇动光影,鸟声宛若高低起伏的奏鸣,司夜染就在这样别致的欢迎礼乐里,含笑翩然步向它们而去。
眼前此景,妙不可言。
司夜染立在飞羽当中,含笑伸手,登时便有许多鸟儿飞来,争抢着齐齐整整立在他手臂上。有个挤不下的彩羽鹦鹉,便心急火燎地站到了司夜染的头顶。
司夜染朗声大笑,抬眸望向已是呆了的兰芽,长眸微醉:“过来~”
兰芽家里也养过鸟儿,不过是学嘴的八哥,就养在金漆笼子里吊在廊檐下。她欢喜了便去教它背两句诗,那鸟儿也总讨好地扇着翅膀喊“大小姐,大小姐!”
可是却与眼前不同。她养的是个玩意儿,是被强行泯灭了鸟类自由习性的宠物;而眼前的那般生动鲜活,依旧保持着它们来自原野山林的模样。它们与司夜染亲近,也并非是讨好,反倒更像是万类平等的由衷喜欢……
兰芽深吸口气,不知怎地,就是压不住鼻子里一丝欢喜的酸涩。
她屏息悄然走过去,怕打破了那一片自然的妙趣。司夜染含笑挑了挑眉,自然地将他臂上一只最好看的翠羽红嘴黄肚皮的鸟儿端在指尖儿,然后搁在她手上。
那小东西有些不安心地转着黑眼珠儿打量她,而她也紧张到不敢呼吸,惊喜地享受这一刻的妙趣。
司夜染看着这一幕,无声微笑。
鸽子房伺候的内监们连忙都一股脑跑出来,呼啦啦给司夜染请安。见那位公子正开心,便都凑上来说吉祥话儿:“这满园子的鸟儿,说也奇了,就都是最听司公公的话!每每见了司公公来,便欢喜得什么似的。”
一个老内监指着司夜染肩头那只硕大的金雕说:“就比如这小金吧,平素逮谁咬谁,就算咱们喂食也跑不掉……可是一见大人来,它便乖顺得跟个小鸡子似的,毛儿都顺了!”
司夜染但笑不语,目光只不远不近地滑过兰芽面庞。
兰芽小心托着彩羽的鸟儿,悄然侧眸去瞧他——不想两人目光狭路相撞,兰芽一颤,手上的小鸟受惊,扑啦啦飞走了。
兰芽懊恼跺脚,却追不回来。司夜染笑容便更融开,仿佛收不住了。
兰芽便更窘,恨不得抱着树干爬上去将鸟儿给追回来。看她姿态实在太不雅,司夜染只得无奈嘬唇轻哨。悠扬一声,那鸟儿便似得了号令,扭头朝兰芽飞了回来……
失而复得,欢喜便加了倍。兰芽开心笑着,妙目情不自禁转向司夜染去。
他立在葳蕤树影间、衬以飞羽啁啾,像个——美得无法用人言形容的,妖精。
欢喜总是短暂,两人转了一圈便出了鸽子房。
回到轿子里,司夜染便又是清冷模样,吩咐轿夫直回灵济宫。
兰芽心便也沉下来,小心道:“大人竟会驯鸟,且是此间高手。”
“嗯。”司夜染只答一字,并不多说。
兰芽不甘,扭头望过去:“大人为何会驯鸟?”
司夜染淡淡望她一眼:“我曾经在鸽子房当差,办的就是替皇上驯鸟的差事。手段也都是跟着师父学的,是鸽子房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兰芽鼓了鼓唇,使劲忍住了,没出声。
司夜染反倒看不下去,蹙眉令:“直说!”
兰芽扭头瞪他:“大人撒谎!那些鸽子房里的师父,小的方才也见了,他们也都说的明白,那些鸟儿只有见了大人才会那般。由此可见,大人驯鸟的功夫绝对是一等一,而且绝不是鸽子房里承袭下来的那些寻常路数!”
司夜染这一刻有将她轰下轿子的冲动。
就连初礼也听出动静不对,悄声从轿子外问:“大人可有吩咐?”
兰芽也有点心虚,低下头去攥住衣角:“大人这般反应,已是给了小的答案。小的说的绝对没错!”
司夜染恼得伸脚踹向轿门,扬声问:“初礼,替
我封了你家兰公子的嘴!”
初礼在外头便傻了。
兰芽则不甘,反唇相讥:“原来大人也怕了么?既然将那个案子交到小的手里,却原来不是要小的查明案情,反倒是希望小的办不明白?此时见小的已经接近真相,大人便恼了?”
司夜染骤然喊:“落轿!”
距离灵济宫门还有段距离,初礼和轿夫都有点傻,却也不敢违拗,赶紧将轿子放下。初礼恭立在轿帘外问:“大人?有何吩咐?”
司夜染寒声:“你等,退避三舍!”
初礼便更呆了:“三十里为一舍,三舍便是百里之遥……大人当真要奴婢们退避到百里之外?”
司夜染冷斥:“还不去?”
初礼一拍脑袋,只好带着轿夫远远遁走。
他盯着兰芽,轿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他转着尾指上的玳瑁指环,幽幽说:“说!”
兰芽紧张地闭了闭眼,不敢猜说完了之后他是不是会宰了她。可是情势至此,她也不想退缩!
她深吸几口气,直盯着司夜染的眼睛:“冯谷之死,真正的嫌凶,就是大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