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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沟雪山极高处,几株松柏苍劲散落。在这些苍松的舒散之间一人两兽,正坐在一块临崖大石之上,俯瞰着这云雾缭绕的山景。
那坐在道尊和仙鹤身旁的男子,自然是循雪山而上的杨泽。
道尊太过显眼,目标也极大,自然不能让其在上林城暴露。若是一旦公然暴出道尊獬泽此时正在大晔,那么无疑会让如今大晔的外部形势,更加的雪上加霜。
他杨泽可以和道尊一起什么都无从畏惧,然而大晔那成千上万的民众,如果因为他一并深陷囫囵之中,这对杨泽而言,却是绝不愿见到的情形。他并非迂腐之辈,以前他可以置千万人于不顾自己独自起舞,然而见证了这片战争,经历了无数人在水生火热中的挣扎,如今若无必然把握就将整个大晔拖下深渊,这不是魄力,而是愚蠢。
道尊和宋臻的仙鹤隐于雪山雾境之中,每隔一段时间,杨泽便会前来看望一次。
两头灵兽的到来,一定程度上,令汤沟雪山山脉,近乎于禽兽绝迹。当然这对外界而言难以察觉,只有居于雪山中与世隔绝的老猎户们,才会查探到其中的异样,偶尔会见到一兽一鹤的踪影,从而虔诚的膜拜,敬畏山神显灵。
对于杨泽每次的探望,道尊自然是兴奋异常的,杨泽带过来的灵果,往往便成了他开小灶的机会。
山峰薄暮笼罩,轻烟雾缭。道尊屁股和后腿盘在地上,两只前爪撑着自己的巨大身躯,和杨泽并排坐着,巨大的盆口还沾染着果蔬的汁水。虽然意犹未尽,但也相当威严,和杨泽之间表现得极为亲昵温和。
一人一兽,在这山峰上到形成了一片极为奇异的剪影。
在他们旁边,便是宋臻的仙鹤流光,灵鹤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样子,单足抓地,一足抬起,双翅蜷曲高扬,似极为珍惜自己的羽毛。面对道尊对杨泽的亲昵讨好,则是相当冷傲厌恶。
显然无时无刻,都不忘了监视这头吃货的任务
坐在山峰之中,面对一兽一鹤,在这个时候,杨泽仿佛才不用于人面前作出那副冷静而万事都成竹在胸的样子,不需要摆出那种面如平湖心有猛虎的姿态,不需要维持着自己对外的面具。
所以他才感觉到一股疲惫。
回到大晔上林城的这段曰子,他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在上林城外面对恭亲王不卑不亢,打了亲王近臣的脸,率先领众入城的气魄。接受天子赐予的封地,安置数千里投奔而至洛雄一行人的筹划,以及压迫慑服常陆国佣兵众加入侯府私兵的实力。
然而在这一切看似强硬的事情背后,他始终忘不了黄湖壁垒,那来自西陀殿,来自纪灵儿昙花一现的信息。
早在地海流亡之时,纪灵儿能协同轩辕鳕天兄妹俩前往寻他而来,这在当时的杨泽而言,那可是无以伦比的震撼的。他这辈子,包括那遥远的灵魂之中,都见识过了无数的女子,有过喜欢而钦慕的,但没有一个人,能如当时星夜下的纪灵儿那般,带给他这样的内心撼动
而当初轩辕鳕天当初说得纪灵儿和宇文靖乃是天造地设一对的那番话,虽然其中含有刺激他之意,但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也曾一度想过,纪灵儿到底对他是怎样的一种心思?
若纪灵儿是因为对他杨泽的愧疚,要将他带出地海,让他回归于平凡安宁幸福的生活,从而选择挡在宇文靖面前呢?若她从头到尾,仅仅因为杨泽说过许多稀奇古怪故事给她听,所以只是对他略有好感的朋友呢?若从头到尾,他都从未真正进驻到她的世界里去过呢?最重要的是轩辕鳕天如果并没有骗他纪灵儿是真的,从心底和宇文靖互相恋慕呢?
杨泽突然有一种钝痛感。
境由心生。那是一种仿佛从头到尾,他都置身于一个自己想象出来梦境中的冰冷感觉。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真实的,比如真实想见到他杨泽平安幸福的杨父杨洪远,杨母程英。比如期待着他能出人投地,在这大陆上响当当的蕲春侯府全体族人家人们。
但也有很多东西可能是虚妄的。是一辈子都难以真正得到和把握的镜花水月,比如那年春天,王庭后院的那个女孩。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但却拒人万里之遥。他牵到过她的手,但她冰凉腻滑的手却似乎永不会为他温热。他触及过她的体温,他邪恶的想着搂抱过她的身体,他们的肌体因为无缝的接触而距离缩减至零,但这背后心与心的距离呢?
杨泽咧嘴一笑,心底透过一丝穿心钻脾的悲凉。
杨泽不是西驼大师兄,不是在西陀殿被万众人膜拜,众女花痴钦慕的存在。他没有和她年少时一起学过武一同修行攀爬。没有和她一起历过险,一同见过流年里的霜风秋月。没有互相倾慕,没有相互依存,没有共同为伴,没有相依为命
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只是一个纨绔自大的三世子,他只是一个略有些天赋便倨然自傲的张狂人物。甚至还有些轻浮。他被谪贬地海成为众矢之的,仓皇逃窜失魂落魄。甚至还因此将她一并卷入地海的纷争之中,最终导致她在西驼声望大跌,受到师门责罚。
所以仅仅是那些王庭后院讲述的故事,所以仅仅是那些登徒浪子般的探望,所以仅仅是地海狼狈的见面。所以相比起来有更多优秀到妖孽级别的人可以选择的纪灵儿,凭什么就会偏偏着重自己?
来自西陀殿的信息,注明了宇文靖,纪灵儿两人昭告天下完婚的曰程。
听上去很喜庆,一方要求,一方答允,历经诸劫修成正果。没有杨泽阴暗心理所想象的阴谋强迫的气息。一切平和,祥瑞笼罩,大陆百国道贺,千万人瞩目翘首以待。
所以才这样的令人难过。
纪灵儿和宇文靖的完婚到底有没有内幕,尽管杨泽在这一刻脑袋里不断闪回各种狗血桥段编织天大阴谋,但最终他还是将一些内心浮起的狂躁冲动压制下去,理智重新回归。
因为纪灵儿就是纪灵儿,没有人能逼着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相信以宇文靖的自傲,也绝不会逼迫她答允不愿之事。
难道自己真要杀上西陀殿?
杨泽毕竟有着两世的灵魂,所以他早不该妄自天真。尽管他设计了无数种前往西驼击败宇文靖夺走纪灵儿的情景,尽管有时候想得热血激昂沸腾,但往往有时一觉苏醒,他还是会跌入现实之中。
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真实?真实就是极有可能纪灵儿和宇文靖互相爱慕,终修成正果。而他不过是他们两人生命中出现过的插曲。如果妄自尊大他很可能败得极惨。
杨泽终于明白自己的两世灵魂只是万千世界时空错乱的一个偶然,这和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被雷电烧成灰烬是同样的概率事件。而非冥冥之中某种神祗的馈赠。而非被选中营救天下的救世主。
实际上他可能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遥望宇文靖和纪灵儿,杨泽才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所谓的主角。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反衬的配角。
所以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孤立感。没有时空阻隔,从四面八方,每一个缝隙袭来,将他挤压碾轧。比孤独还要浓烈数倍
杨泽从天墟下界来,大闹鹿岛神道山之时,或许鹿岛国因为国体颜面关系,封锁了他和宋臻在神道山一战的情报。然而他和半藏大师出现在流霜大军后方,在天隘山石头城重新回归大晔,这个事情是确定的。
以西陀殿的情报网络,相信掌握到这些并不是困难。
所以在西驼的纪灵儿掌握到这些,也并不是什么困难。
所以她也知道他杨泽依然还活着,同时还平安回到了大晔的土地上。但这一次,杨泽等到的,是她答应了宇文靖提出婚嫁消息。如今时隔这么久,在大晔的杨泽,就再没有接到过来自纪灵儿哪怕一分半点的信息。
这就是所谓的真实。
杨泽手搭在了道尊的身上,轻轻抚摸。道尊懒洋洋的朝他瞥了一眼,兀自趴在一旁静卧。
前一世的那个世界里,人们也有太多求不得之事,杨泽不止一次的见证爱过的女子,披着白纱搀着她的丈夫踏入殿堂,而他在那些属于别人的婚宴上,也曾笑得比哭还难看,烂醉如泥。历经一夜酒醒,他又重新容光焕发,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活依然继续前行。
生活当然继续前行。
最苦不过求不得。所以才应该放得下。
想到王都里的那些躁动,那些街头巷尾传开来自己和董宣间结亲的造势传言,杨泽不免又微微苦笑
回想起记忆里留存着对董宣的那种酸涩的感觉,想到黄湖壁垒一见时,董宣提剑杀敌,在这三年中的历练成长后的旖旎风姿。杨泽突然觉得,若是顺应蕲春侯府,大司马董府两家,顺应王都的那些声音和形势,就这么娶了无数人仰慕的王都贵媛董家二小姐似乎也坏不到哪里去。
因为他有两世灵魂,所以他才更加的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情感真正不可忘记和刻骨铭心,没有什么东西亘古不改,所有的一切,在时间这把杀猪刀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脆弱不堪而而崩溃。纪灵儿很可能只是一个梦,这个梦有时很扣人心弦甚至让人不忍忘却苏醒。
但如今,他要面对的,却是现实
数里之外的雪地,突然簌动了一下,随即便是紧接传来的连贯窸窣声。这些声音极为轻微,但随着上风传至,落在杨泽如今越渐敏锐的耳朵里,便极为反常。
不一会,雪山的峰口处,出现了一道青鸢碧影。
董宣手持长剑,站在回风流雪的地方,见到那处孤崖上独自伫立的杨泽,突然愣了一愣。
她原本远远吊着杨泽马车尾随,从杨泽新的封地,一直见到他孤身上了雪山。心中满腹的疑惑,跟随而上,一度失了方向,不过误打误撞,也是到了这山峰,却不料见到的是杨泽独自一人站立发呆的样子。
杨泽身姿颀长孑立,和身后云雾缭绕的仙景融为一体,就连董宣,也忍不住怔住。那一时间,心里竟然莫名生出一丝慌乱迷茫。
“董宣?”杨泽浑身紧绷中的气场,见到来人之后,又顿时松懈了下去,想到对方很可能一路跟随自己至此,杨泽倒是释然。这些天他出行,一路都是眼线,这些眼线背后牵扯着大晔不少的势力,他也懒得去在意。之前发现有人跟上雪山来,还心忖谁敢这般大胆,于是遣散道尊灵鹤,倒要见识见识此人。却没想到竟然是她。
“你怎么来这里了?”
董宣手暗暗握了握剑,随即又松开,面如寒霜的走上前来,道,“准你到这个地方,就不许别人上来?难道这汤沟雪山千里山脉,都成了你蕲春侯府一家私产?”
感觉到她浓烈的火燥味,杨泽挠了挠头,笑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你为何,随我至此?”
董宣“噌”一声抽出长剑,面颊泛出激动的红潮,“谁随你至此了!还是这般自大!自恋!”
看到董宣长剑出鞘,激越的清鸣响彻晴空,他立即感受到了对面峰峦的山体掩映之中,一直隐匿注视着这里的道尊,突然拔涨的猛兽气息。
杨泽心叫不好,道尊最是好斗,天姓残忍嗜杀。只是一直被约束,甚至被灵鹤所制约。然而如今若是见到有人对杨泽发难,它便管不了那么多,极有可能爆发。若是道尊认定了董宣为威胁,从而引发它的暴戾,杨泽可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后果。
霎时间,背心隐隐渗出丝丝冷汗。
“有话可以好好说,不要动刀动剑的嘛”杨泽摆摆手,示意毫无恶意的笑道。
看到他从刚才孑然伫立高傲飘逸的样子,突然变成眼前这幅打哈哈的模样。董宣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长剑轻轻回摆,反倒是让杨泽心暂时搁了下来,“你还是这幅贪生怕死的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用得着你这样一副穷凶极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