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中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头。
奔跑声、呼喊声、哭泣声都在传来。这条街道通往北面的城墙又一队志愿守城的居民在小拨军队的带领下往那边去了雪里的街道边有女人孩子正在哭是家里人早两天便死在了城墙上的这类人现在还并不多混在喧闹的声响里引人恻隐但除了安慰终究无法说些什么。
因为更多的居民正被发动起来往城墙那边去偌大的汴梁城便都被这样的氛围笼罩了。
早些天李纲、秦嗣源等人发动民众帮忙守城时有此意愿者甚众然而当这样大规模的运作起来时自然就要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消失的、称病的、不愿意去的每每令负责者歇斯底里狂躁不堪。事情真逼到眼前时各家各户的妻儿也未必真愿意家中的男人往城墙那边去了由此爆发的种种情况不胜枚举。
但好在此次面临的真是汴梁居民的切身利益就算有部分人员不能帮忙真被发动起来的居民数目也是够多的。
此次女真大举攻城兵力共计五万余而城内负责守城的兵将则在八万左右。发动起来已到城墙下帮忙又或是在各处待命的民众整个数目已达十万之众还有数万甚至十数万处于随时可以动员起来的状态。
这样的庞大的组织力令得举城上下都处于狂热与沸腾当中无形中其实也激发了众人守城的热血。至少在眼下的短短数日里汴梁城中掀起的爱国情绪已是空前绝后的。如果但从政绩来说任何组织起这种情况的官员都值得一辈子夸耀了。
那无名的马车穿过还在飘雪的城市进入童贯王府的后门。在这边早有一些马车、官员在院子里等待了。马车上的年轻武将下来走进内院童贯正在待客年轻武将通报一声随后过去报告城头的情况实际上新的战况也大同小异战事激烈城头危急:“……女真人两度登上城头又被打退但乙六段城头有大的破损恐将成为女真人的全力突破口……”
此时房间里的五六人都称得上是朝廷大员或为武将或是掌军权的文官童贯看着城墙的图纸推演一番眉头紧蹙又问及城内的状况。其中一名官员询问:“……天下精通兵事者无过于王爷王爷认为这战事如何。汴梁城咱们还守得住么?”
另一人道:“女真人这次看来是铁了心非要将城池攻破不可啦。”
“既然发兵攻城又有哪一次是不想破城的!”童贯看着城墙图纸皱了皱眉他身材魁梧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而城池攻守瞬息万变女真人铁了心我等难道不是铁了心要将城守住么!当此危局只能戮力同心再不要有愚蠢念头汝等回去速速将家将派出勿要再有拖延!”
女真人开始动真格为了守城短短几日内李纲连守御皇城的兵力都进行了几番调动下方发动居民帮忙但在其中自然也有差别。普通民众只能帮忙搬砖烧水、递送物资一些镖局武师大户人家的护卫又或是舞刀弄枪的任侠之辈组织起来却可以真的上城头拼杀。城内的众多官员自然也被动员起来要求他们将家中亲卫、护院派上城头。对这类事情有人欣然答应有人则找到自己的背景靠山寻求他们的意见。
不过至少在这个时候城中的大员无论是先前与左右二相和睦的还是不和的都不敢在这件事上随便反对了。童贯、蔡京、高俅等人甚至是首先将家将亲卫们派出的——虽然只是派出一部分但无论如何代表着他们也希望城墙能守住。
当然除了派出家将帮忙守城之外还有许多事情为预防着城墙真的被破是他们在私底下悄悄运作的。
待到这批官员暂时被打发后童贯皱着眉头再去看那图纸手中点了几点问旁边那家将亲信:“守城战况你觉得如何?”
那亲信沉默片刻望着童贯:“女真战意坚决城池……随时可能被破。但诚如王爷所说两位相爷亦同样坚决所以……”
“城池攻守若论细部很多时候无定论可言考的交战双方犯错和补上错误的速度。”童贯摸着地图一字一句地说着“眼前一战自三日前便一直处于危局。女真是要在强攻中找我方错处他们每次登城皆是找到了错处二十二那日下午最为危急然则李纲、种师道都极为坚决在女真将错误扩大前以人命填回去了。此后数次登城皆是如此若非我方战意坚决不论哪一次都可能城破人亡女真人当初半日陷上京便是因为一个这样的错往往只是几十人登上城头守方意志弱了点补得慢了点那就是举城俱亡。”
童贯眼下是武朝军方地位最高之人在许多人眼中也是最会打仗之人。他的教导在外界不知道多少钱都要不来那亲信认真地听着。
童贯顿了顿:“只是能被频频逼出这样的错误也说明我方守城状况已经踩在了随时可破的线上。李、种二人可以补上一百次只需一次动作慢了汴梁便再无幸理。这样的状况细部上已无从推测因此方才他们问城池是否能守住我也答不出来。”
他说到这里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右相厉害啊……秦嗣源此人若非黑水之盟压了他数年如今我朝战事恐怕不至于如此窘迫了。这三日时间他源源不断地调动人上城令城池北段随时随地都有充足的物资才是这些错处能及时补上的真正原因若非有他在背后掌舵这些人就算发动起来了也不知该去哪里人死了、重伤了也不能及时撤回反而在城头上占了位置如此怕是城池早破了。李纲、种师道就算要动起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右相……”那亲信道“他在民间声望却并无李相、种帅等人隆重……”
“他是务实之人有才名却难有清名。”童贯看了他一眼“何况黑水之盟后他空置数年背负骂名。复起之后又遇上北伐种种事情他为此所累欲做实事有时候不得不剑走偏锋官员视其为酷吏民众皆是愚昧乡愿之辈又懂些什么。唉早数年间他若专心经营官身不去碰黑水之盟的烂摊子如今朝堂上能与蔡太师分庭抗礼的便是他了。”
他的手在图纸上挥了挥有些感叹:“若真是如此我挥师北伐要顺利得多也不至如今这般窘迫……”
这样的感慨自然有马后炮的嫌疑也不是那亲信可以插嘴的范畴。过得片刻童贯吩咐一番又将其派去城头随时盯着战况了。
城墙上的战事会怎样如童贯所说在细部上无从判断但从大局上来说女真人的战绩名满天下守得了一时未必守得住一世。这是城中绝大部分知内情的官员都有的认知而在皇城之中略有些后知后觉的周喆此时也已经动起来了。
他的后知后觉并非是因为迟钝纯粹是给李纲、秦嗣源、唐恪——甚至还加上童贯、蔡京等人——给气的。先前皇后提前跑出宫他在背后追过去结果遭到满朝文武逼宫留下回来之后便赌气不再管事了:眼前的烂摊子你们要就拿去我倒看你们能怎样!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龟缩在宫里自暴自弃每天至少翻两个妃子的牌子做完以后又将她们骂走待到女真强势攻来他心中甚至还有想法:“看你们挡得住!”
当然这只是赌气他是成年人了心中还是希望打败女真人的只不过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便可以不理会那些俗人的烦心事而已然而当战事进行了两三天他也忍不住开始关注一下而后就终于知道了状况。
周喆并非武将对于战事一知半解他无法像童贯一样凭着城墙上传来的消息就知道战事已经踩在了绷紧的钢丝绳上。但无论如何以周喆的聪慧身边还有些智囊的情况下三天之后他也就清楚了那三个老东西已经倾尽全力而城一破他就真得考虑南巡了。
于是他手头上也就动作起来:城墙他反正不管了就算想管这个时候他也没辙——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在悄然间伸出触手将重心放在了出城的道路上最终小规模的点兵遣将将从皇城到南面城门的道路上全都安排上可如臂使指的将领这期间京城中的好些力量都知情知趣做了帮忙。例如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高俅……等等等等而李纲、秦嗣源再包括秦桧、唐恪、耿南仲等各种能插上手的官员也都尽力开绿灯做好了这几条后路——周喆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想到自己作为皇帝竟然弄到如此境地身边的各种奸佞横行令自己这皇帝当得束手束脚。如今憋屈地将权力扔出去这么多又憋屈地考虑后路这些人看似乖巧实际上心中怕是在嘲笑自己这个皇帝吧。每每思及此处他的心中就愈发的气闷如此这般又顺手砸掉了几样价值连城的珍玩。
离开皇宫的范围漫天风雪里要推动十余万人的运作负责组织的右相府及下属几部工作量惊人的庞大。从秦嗣源到下属的户部、工部、刑部、兵部互相之间的协调、运作、串联自一品的高官到最低层的里正、衙役一层一层的命令下达安排调配。每时每刻成百上千的官员在城市里来往奔走基层的官员将人员调配起来中层官员负责筛选工部、户部准备大量后勤物资兵部反馈每一条有关于城墙上战事的消息幕僚团还要针对这些信息作出推算此后将一拨拨的人调到合适的地方等待运用。
真正的战事是从这样成千上万琐碎事情的运作里支撑起来的。当那城墙上惨烈的战斗里出现缺口李纲、种师道等人带着人命迅速填上去的时候真正决定大局的除了城中的战意还包括了他们的手边有没有足够的适合拿上去填的人命。
从良莠不齐的群众里筛选出可以作战的人来筛选出可以作为匠人、运输者的人来将他们迅速安排在出现空缺的地方。当城头的每一拨部队出现大量战损的时候敏锐地做出反应投入可用的生力军。再回头在城里进行大量的宣传给所有人打气保证所有人的吃喝等等等等都是后勤中枢的难题。
坐镇兵部中枢的秦嗣源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合眼了。
整个大堂之中——包括大堂外的院子都已经被棚子遮了起来成为一体——无数的声音都在响官员、斥候奔走进出有些事情下方的官员便能当场作出判断有许多事情则迅速地传到秦嗣源这边而后高层幕僚通过巨大的沙盘推演还原不远处战场上的情况接着再作出调配的决断。
秦嗣源麾下所有组织运作的能力都已经发挥到极致这其中也有宁毅的作用——在相府中枢里呆了这么些年他的那种极重效率的处理事情的方法和理解也被相府幕僚中的其他人学到不少都是这个时代最为出色的人潜移默化的便能在不少事情上运用起来在许多的行事细节上相府的运作都有着宁毅的现代化优化。
原本这样出色的能力都是为北伐准备却想不到最紧急的时候是为了守住京城。在针对一条条消息做出应对的忙碌里偶尔尧祖年等人也会过来劝他稍作休息但他皆是挥手拒绝了犹如燃烧生命一般老人此时并不觉得累。
这倒也并非是什么不祥的征兆虽然长期以来处理着大量事情但秦嗣源在养生、修心等方面也有着极高的造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学问、精神上的强大促进了身体的圆融。这几年来对他冲击最大的一次恐怕是张觉被杀的那次反转但在眼下有了心理准备之后这样的透支他还可以熬得住。
并且每一个命令都表现得极其清醒。
眼下的状况攻守的双方都像是在透支自己的每一份力量透支彼此的生命只是女真人犹如一个潜力无限的年轻人武朝一方却已经垂垂老矣。纵然秦嗣源在竭尽自己的全力处理每一件事情他所感受到的也是几乎无穷无尽的压力。走错一步都要反劫不复的情况下唯一的选择却只能是走下去而且还看不到太多的希望。
在那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中终于有一项是性质不太一样像是打气一般不需要他去操心的。那消息的机密程度极高是由尧祖年拿过来的通篇由密文写就的信函。
这篇密文的译解方法和资格只有秦嗣源本人拥有但消息的来源尧祖年倒是知道是由城外宁毅等人传进来的。
秦嗣源迅速完成了解读他在沉默片刻后将消息告知了尧祖年。
“……四千多人……主动出击?”尧祖年以眼神询问旁边已经有好几份要紧的信息传上来。
“封了吧。”秦嗣源点了点那封密信然后开始看其他的消息。
尧祖年收起那封信片刻后低声道:“就算兵凶战危这也形同送死是否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调集其余军队再图出击。”
城外两个多月以来的战斗中女真人到底有多强大已经表露无遗此时他们强攻汴梁确实已经很危急但是四千多人此时出手不管怎样都像是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而其中加上秦绍谦就更像是舍身取义以死殉国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城外有三十多万人先后被打散四处逃遁但如果能够全部收拢起来进攻宗望的攻城军队汴梁之围还是可解的。只不过说起来简单却实在做不到了而已。
新的信息停留在秦嗣源的手上老人紧抿着双唇随后摇了摇头:“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若然不胜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和天意如此了……我等如今只能拼死守住汴梁不必去想其它的事情。”
他的目光决然随后将心思放在了城内的事情上。从目光之中难以知道老人此时的想法但想来可知此时此刻他的大儿子被困于太原孤城生死未知而他的二儿子也在城外不知道什么地方冒着这漫天风雪踏上送死的道路了……
离开这兵部大堂白色的城池间传讯、报讯的骑士一直延绵向北面的那堵巨墙无数的人群、士兵都在朝着那堵城墙奔行而去而在城墙上方持续的战斗厮杀几乎已经令鲜血染红了城墙的每一处。
在饱受战火的新酸枣门附近城墙的西面被标记为乙六段的那处城头一段女墙已经被飞来的巨石砸得坍圮女真的将士正在往这片缺口上冲下方的雪原上女真骑兵的奔射箭矢覆盖了缺口两端城墙两侧大量的武朝士兵手持刀盾、长矛冒着箭雨的威胁往破口处冲锋推进最前方的士兵推着一辆刀车歇斯底里的呐喊前行箭雨偶尔将人射翻在地后方的人群便跟上来。在那头女真人已经组成枪林最前方的战士推着两面大铁盾往这边冲来。
更远一点的城墙后方神弓营的士兵正在奋力往下方的女真骑兵射箭试图压制住女真人的奔射。然而即使不时有战士从马上掉落女真的骑队仍旧不离开那片地方仍旧对墙头保持高强度的箭矢覆盖。
城墙后方唐耀已经朝城墙下射了许久骑队里被他确定射中的女真人已有三人他是神弓营中最出色的射手之一然而当他大喝着对准城下再射出一箭之后一根箭矢刷的插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咬着牙关蹲回城墙后方满头都是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来的大汗他的手在没命的发抖这一切几乎都不是因为此时插在他肩上的那根箭矢——他的手上尤其是五根手指之上已经皮开肉绽全都是鲜血了其中四根包裹了布片仍然被鲜血浸出来未包裹的中指血流如注几可见骨。
“啊……”他叫了一声然后又“啊——”的大吼一声牙关还是忍不住打战手指颤抖不停。
对于射手来说弓弦是伤手指的纵然有着许多种防护方法然而当他经历过在城头上奔走数日不断射箭的战斗后他的每一根手指上就都已经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然而他不能戴上厚厚的手套因为那样一来他就感受不到弓弦。
作为神弓营的士兵在这种极限距离上的对射他不止是将箭矢射出去就行了如果是那样他与普通士兵的价值又有什么两样。
旁边更多的士兵正从内侧的楼梯冲上来支援其中一个显然是组织起来的普通民兵那是个胖子拿着杆长枪不知道为什么混进了这个队伍此时躬着身子手持枪杆满头大汗以几乎要哭的神情看着他——看着他肩膀上的那根箭矢。
两人就这样对望了一眼唐耀身上极其狼狈不光手上是血肩上是血身上也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头发披散嘴巴张开时牙关之中都是通红的血浆而在周围的城墙边更为触目惊心的应该是一具具还未有收敛的尸体那胖子看了之后面上哭丧的神色更甚了。唐耀吸了两口气陡然又是“啊”的一声喊他反手一下用力拔出了肩膀上的箭矢站起来、转身“哗”的拉开了长弓箭矢嗖的射了出去。
他瞪着眼睛站在那里待到确认箭矢射中了人才又回身蹲下看着那胖子露出一个恐怖狰狞的笑容晃了晃血肉模糊的手指:“一个。”他沙哑地说道。
那胖子脸上仍旧是哭丧的神情但随后握着那枪“啊——”的一声吼着往众人奔行支援的城墙缺口处冲过去了。
“哈哈……”
箭矢是带着倒钩的他的那一下用力拔出来令得肩膀上血管断裂血流如注唐耀捂了捂肩膀看着胖子冲过去的身影口中笑了起来。他随后瘫坐在女墙边看着那胖子愈冲愈远笑得诡异异常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那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前方的人群里他的眼泪都在笑声中流出来了。
风雪呼啸城墙内侧无数的身影都如蚂蚁般的往城墙上汹涌而去……
墙外女真大营对于完颜宗望来说在如此惨烈的攻城景状下懦弱的武朝人竟然还能守得住颇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了此时他站在营地内的高台上远远地望着城墙上那一小段的豁口看着那激烈的战斗不断地下达命令随后不断不断地下达更多的命令……
翻山越岭。骑兵与步兵都一道在雪地里走风雪维持着它的强度不小也一直不算很烈要打仗还是没问题。
这支四千人出头的部队目标颇为明确甚至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朝着牟驼岗的方向迅速逼近不过选择的方向上再进行延长便是汴梁城。
“哪里的部队?”牟驼岗大营之中眼下负责驻守的乃是负责后勤的完颜阇母和将领术列速听说此时竟有军队出现主动来袭颇为意外。
“不清楚与先前的那些武朝军队似有些不同看起来……有些散但来势不慢。”
“四千人步骑各半?”
“是。”
“看来是哪里大户凑出来的义军……异想天开……”
在汴梁城外的这几个月里过来与女真人作战的除了武朝正规军义军也是有几支的通常来说规模较小但多是满怀热血的愣头青——彼此在女真人打过来的此时武朝各地义军纷起都说与女真人不共戴天若论数量六七十万人都有若在后世说不定要给人满朝忠烈的错觉但实际上真正敢不怕死打过来的毕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