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嗡的声音数百人的聚集古怪的氛围。
这场立秋的诗会在这开始的几个时辰里发展委实有些一波三折。
从陆推之提议写诗开始原本因那场群殴而来的冷清气氛其实已经在渐渐消除能够在官场、名利场中混的无论陆推之也好可以主导大局的几位老人也好在活络气氛的手腕上都相当的纯熟。当陆推之说出以杭州为题接下来的局面可以想见必然是众人频出佳作互相评论赏析和乐融融原本……该是没什么意外可出的了。
结果气氛却又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当然倒与之前的隔阂与古怪有些不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这望海潮大气啊可是……”
“之前未曾见过……”
“这韵押的……”
议论的话语嗡嗡嗡的在人群中穿四十二张圆桌期间部分商户部分书生也有陪同夫家过来的女子交头接耳的议论。而在此时主船的大厅前方汇聚在一起的书生们也在皱眉议论着有的原本是在写诗词的此时竟也禁不住停了下来他们议论的东西……很奇怪。
楼舒婉与夫婿宋知谦朝着前方靠过去期间也与几位认识的平辈或长辈轻声打了招呼就在方才宁毅在人群之中完成了他的词作。这是他在杭州所作的第一首词很干脆也是大家审慎他这江宁第一才子之名的标准自他落笔的第一刻开始他所作的这首词便有周围的人丛那里传出来随后四处传开按理说一首词是好是坏在这些文采都有很高水准的书生眼中应该判断得很快但那种古怪的气氛也是自那词作逐渐作出时传出来的写完半阙之时就已经将整个大厅拢入一片难以形容的窃窃私语当中。
这时候他的词作已经写完那样的气氛还在持续楼舒婉夫妇虽然也断断续续地听了全词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过去看看仔细。那边书生环绕当中宁毅所写下词作的那张宣纸此时已经呈给了忍不住过来的陆推之过目陆推之看了也是皱眉沉思偶尔看看宁毅口中或是说句:“此词大气啊……望海潮……”但始终没有朗声评价这与他原本试图调动氛围的初衷已然有些不合了。
宁毅写完之后说了一句:“这首《望海潮》请诸位斧正。”这原本是句客套话但眼下的气氛倒真像是在被一群人斧正一般。
楼舒婉探头望过去那宣纸仍旧放在桌上字体灵巧、潇洒但楼舒婉之前竟没有看过这样的字体不过她倒并不细思这些只是看那内容。词明自然是望海潮三字纸上的词作内容这时候她才看得完整喃喃念出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这词作的大气与华美几乎从第一句开始就轰然入眼随后而来的句子勾勒描绘一时间竟如同画卷的感觉一般只是令人感到大气却绝不轻浮。只是上半阙便已将杭州风貌勾勒无疑即便是一贯居住在杭州一地的楼舒婉一时间都为之神往。
她看看那边正牵着妻子的手往一边走去的宁立恒之前由于好奇她将对方所做的那几首词都反复看过许多遍尽管早就对那大气的词功有深刻印象这时候仍不禁为这首词感到微微战栗。毕竟眼下是他作出这等词作的现场她亲身经历着这事倒是对周围众人的沉吟神色感到有些奇怪便去看下半阙。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仍旧是极尽华美的笔调如烟花如琥珀她将词作轻声念完看了看身边皱眉的夫婿那边陆推之也已经拿着宣纸往钱希文等人那边走去其实几位老人已经在那边默念着什么东西了彼此眼神也是复杂甚至用手指在桌上像是有规律地敲打着什么。而在此时的大厅一侧有几位抱着琵琶古琴的青楼女子也正往这边靠有的伸长了脖子迫切得如同天鹅一般——她们毕竟是贱籍这样的情况下不敢走得太前只能等着有人正式地将词作抄一份拿过来。
“相公那词挺好啊到底怎么了?大家都这样……”
人群当中苏檀儿其实与楼舒婉有着同样的疑惑。事实上宁毅这时拿出了词作不代表立刻就会有极好的评价毕竟诗会不是会他一个人开的周围也有人在写旁人会不会做出评价那是他们的事情。苏檀儿只是稍微懂看意思固然是明白的但要评价顶级词作的高低就很难了。而且这是她第一次陪着夫婿参与这等聚会也是宁毅第一次真正在她身边且在众人眼前表现才华对于心中仰慕渴望才子风流事情的她来说也是非常期待的一个场合宁毅将词作写完她也觉得这些句子肯定是极好的了但众人的反应还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随后宁毅牵着低头忐忑的她去一旁的圆桌边坐下她的手这时候还被宁毅握着只是见周围书生还没怎么靠近才敢轻声道:“怎……那首词怎么了啊……”侧后方的小婵这时也好奇道:“是啊是啊怎么了啊?写得不好吗?”宁毅看了两人一眼随后却是笑起来没有回答。苏檀儿皱眉抿嘴满脸疑惑一直跟过来的苏文定这时才在一边的椅子上探过头来。
“二姐你以前有听说过望海潮这个词牌吗?”
“呃……好、好像没有这又怎么了……”
苏文定一脸复杂神情地望着宁毅也不知道是佩服还是感叹轻声道:“姐夫那词牌是你自己新作的?”
宁毅看他一眼随后再看看苏檀儿也笑:“嗯以前没这个词牌名……”
“新作的词牌?”那一边楼舒婉也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从宋知谦口中说出的事情。宋知谦皱了眉头:“是啊他这词作华丽大气至极韵压得……也是极好的。而且竟是他自己独创的词牌他这一手是想要压死人哪……就算这词牌是他之前为杭州所作这时候拿出来也是吓人的……”
这一时间没有人敢评判这词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愿意立刻做出评判。
这首“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望海潮》原是柳永所创这首之前是没有《望海潮》这词牌名的。
要说各种词牌名的来历、源起其实各种各样由唐时起甚至汉朝时起词牌就由各种乐府词曲中蜕变在唐朝时文人主流以作诗为主各种歌曲只是小道不受重视但逐渐发展到得武朝也如宋朝一般形成了能与诗作分庭抗礼的规模。词作是对应歌曲的长短、韵脚放在歌女口中便有固定唱式也有某人某次作了一个模式出来一次定型也有许多词牌的风格经千锤百炼逐渐蜕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并不是说你随手作一首歪诗就能说这是自己独创的词牌。
词牌的句式长短韵律规划都必须非常经得起考验大家用固定的方式读出来就如同歌曲押韵、好听。而在那些歌女的口中即便不存在什么曲谱她们也是能将这些词作唱出来的古代的诗词最初其实就已经包含了吟唱的方式。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青楼女子会对这词作如此敏感的原因。
当场作出一首新的词牌——甚至哪怕不是当场能够独创词牌的人也诗词功力上也必须是大师才能为之。原本众人觉得书杭州就算是顶级的诗词这边也不是没有但宁毅忽然展露这样的一手在场却没有人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了。
他们无法、也不愿意立刻评价这首词的好处而偏偏的他们甚至根本找不出这首新词牌的错处这才是最令人感到心情复杂的事情。
词稿传给钱希文传给穆伯长、汤修玄几位老人沉吟着这词牌的长短与韵脚陆推之等人也在思考讨论这词牌。其实陆推之是很喜欢的他是杭州知府他以杭州为题众人大书赞美这等于也是他的成绩一时间不由得感叹一番摇头低吟:“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这几句令他最为沉醉但随后却有几分意外而在一旁汤修玄倒也低声笑了起来。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钱公他方才拒绝你之提议却想不到心中也是有此等志气的嘛。”
钱希文摇头失笑:“若以词功论这几句堪称完美但他此时写下未免有些做作了。”
穆伯长相对刻板的脸上也是微笑:“方才大家用力良苦他这也是故意让步写给我杭州众才子看的了此词之后足可一笑泯恩仇了吧……”
这词作当中那“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的几句意思大概是说上千名骑兵簇拥着长官乘醉听吹箫击鼓观赏、吟唱烟霞风光异日画上美好景致回京升官时向人们夸耀云云。这种书写给那些胸怀抱负孜孜钻营功名之道的书生或官员来说自是一副最好的期待但方才宁毅刚才拒绝钱希文提议的行动当中却未免有几分虚伪当然众人细想一下自然是宁毅不欲为此犯众怒故而用这样的词句捧一捧大家互相和解的意思。
书生当中此时也有不少人都体会出了这样的涵义对着宁毅倒也露出了些许微笑有的过来打招呼赞美几句:“宁兄弟好才学词作甚好必为众人传唱……”毕竟在宁毅表现出了如此才华之后与他交好一番抬抬轿子终究还是无所谓的。
于是也在这片刻间陆推之也已笑着出来说话将宁毅的词作与其余几人的诗词并列高下自然是判得出旁的大抵都是陪衬但既然以文会友而且这时候会友的氛围更足也就不用那样迫切的划出高下来。反正心中有数的总是能看出来闷在心里就好但也在这片刻间另一股一般人难以察觉的诡异气氛流淌在众人当中像是有人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事情一般令得不少人愕然地将目光投向宁毅这边随后又转开。
那种感觉的最初其实还是在杭州最著名的几名才子之间出现的。杭州这边被称为第一才子的有贺启明、有俞蓝知、有耿惑然这些人大抵都是并列的名称在各人心目中都有不同另外还有什么第二第三……这些人平日或许有些文人相亲的毛病偶尔比斗一番但彼此之间私交还是有的当知道了这首新词牌的分量其中的几人也聚在了一起交流看法互相评判他们能知道最后有那宁立恒与众人和解之意一时间倒也不至于说出什么怪话来也有人说:“这词牌韵律协调圆融大气华丽而又余韵悠长作词功力我不如也。”
但也在互相的评论间陡然有人隐约意识到一件事很难说是谁首先想到的但那沉默的目光里意识到这事的不少人甚至一时间头皮都是麻的。在许多年后当这些人已为老者再度说起今日的这件事时便有人用了头皮发麻的形容……
那种认知若要概括一下大抵是这样的:如果这个人是在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前自己创制出这种词牌他的这首词里怎么会有后面这种与众人表达和解含义的句子?
在场众人大都会有功名利禄的渴望有名利之心想要读圣贤书做一番大事。平心而论他们很难相信世界上有不存在这种期待的年轻人但宁毅方才拒绝钱老的提议却让他们不得不正视这一事实。因为就算再疯狂的人也不会拿赘婿这样一个身份来养望顶多是个隐士身份也就罢了。
宁毅之前的几首词已经传遍了杭州就在方才这些顶尖的才子也已经拿出来审视了许多遍大抵能了解他的一种风格。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说这首词不是当场所作是他一个月内或者几天前所作的他怎么可能写出“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来眼下谁都能看出这个人不可能在休闲的时候写这种充满功名期待的句子玩。
这是他当场作的……
在众人都想着把昔日精雕细琢的诗词拿出来时这人当场写了这样的一首词能够圆融到这种程度新的词牌竟能圆融到这样惊人的高度来!无论词牌是他之前创的还是现在这首词都是他现作的。他当时点头应下写词甚至有些不假思索连七步都没有走。而意识到这一点众人已经有些不愿意去想拿词牌是他当时编的还是以前编的可能性了。
这几乎已经不是天才的范畴到了这个程度已经足以让人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