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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连知道方停澜今夜没有一句话在撒谎,甚至比缬月节那天还要坦诚,但这样的坦诚反而让他陌生得不知该如何招架。青年嘴唇开了又合,最终勉强移开了视线,选择了逃避:“你……还知道我阿爹其他的事么?”
方停澜有点无奈:“海连……”
“我需要想想。”青年低声道。
方停澜叹了口气。好在他一向很有耐心,再拖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关系。他把头转回来,面向洞口继续说道:“关于你父亲商未机的事,也是我用各种线索拼凑出来的,中间或许会有误差,但结果应该无误。八年前费祎叛国逃往南境,曾经邀请我父亲同去,我父亲拒绝了。当时六皇子秦唯玉已经在缇苏为质两年,国王速禾尔与秦炾关系不差,费祎想来缇苏干一番大事,便与当时常住万林城的王弟阿巴勒一拍即合。阿巴勒生性多疑,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乡人,费祎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于是向他分享了一个大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我阿爹手中的寒音令?”
“大体如此。”方停澜点头。
海连神色一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从身侧摸出防水筒,将里面的信件取出来递给了方停澜:“费科纳……就是你说的这个叫费祎的,我习惯叫他南境的名字。他那天晚上给了我这个,我不太认字,正好你可以帮我瞧瞧。”
方停澜惊呼了一声:“我说当时翻他柜子时里面确实像少了什么……”他飞快地浏览,面色渐沉,“原来如此……”
“怎么了?”
方停澜叹息道:“你父亲太相信他这位师兄了。费祎联系上他后,他很高兴,以为他是来帮他的,”他将最后一封信拿起,指出其中一段给海连,“他给你的信上落款时间有断层,不难猜出中间有几封信件被费祎抽掉了,但在这里……看,商未机问了一句费祎为什么对王女和皇宫巡逻时间如此上心,就证明你父亲已经起了疑心。可惜他这份疑心起得太晚,八年前的初冬,龙容殿下便于皇宫中离奇失踪。”
八年前。海连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了一下。
如此细微的动作也被方停澜捕捉到了,男人一边娓娓叙述着,一边伸出手,慢慢握住了海连的手:“阿巴勒和费祎想要抹杀这个缇苏国的直系继承人,但被你父亲及时拦下了,他们两方在牛头岩大战了一场,”手指愈扣愈紧,严丝合缝地交换着体温,“你父亲输了,他的弟子们全军覆没,包括他自己也……第二天的早上,阿巴勒带着‘被东州人绑架的王女殿下’回皇宫邀功,而死者则被当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流血冲突被草草埋葬。”
“我以为是因为我离开了风信街所以笑笑哥哥他们才没有再来找过我,”海连低声道,“他们都死在那里了吗?”
方停澜声音遗憾:“我想是的。”
海连紧抿起了嘴唇,忽然拿起一旁的酒瓶一口气灌了个干净,然后将酒瓶一把扔进了篝火中,残余酒液沾了火,蓬地一声腾起一团飞焰,在空气中打了个旋。他凝视着火焰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后才咂着舌尖的烈酒低声道:“方停澜你知道么,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恨我阿爹。”
方停澜没有说话。
“他是突然消失的,一点预兆都没有。我甚至记得那天早上他还说要给我和小语带倒影桥的豆沙蜜枣吃……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告诉我,就像你的阿娘离开你的时候一样。”酒气泛上青年的眼角,他轻笑了两声,从单薄的五官上渐渐透出难堪的红,“我恨他丢下我和妹妹在泥巴区,也恨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什么刺客,宝藏,他的这个师兄那个师姐,所有人都瞒着我……方停澜,我是一个不配得到信任的人吗?”
“不,你当然不是。他或许只是觉得你那时候太小了,想等你再大一点就……”方停澜解释到这里时停了下来。这理由他曾经拿来安慰过绝望的自己,如今再拿来说予他人只会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他用力握了一握海连的手,再说出口时语调比刚刚要更加温柔,“我理解你,也理解我们的长辈。他们本意毋庸置疑,都是想保护我们,海连。但他们也小瞧了我们,对么?”
他与海连绝不是不堪攀折的菟丝子,他们更想成为父母身后那只欲飞的雏鹰。
海连低下头,看着二人交叠的手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洞外一轮弯月将行至中天,马上就要到新的一年了,如果两人现在在久梦城,现在大约正在倒影桥附近的小广场上唱歌跳舞;如果在东州,估计正在灯笼下围炉品酒,等着夜空即将盛开的焰火。此时两人手边只有一包沾着海风潮气的干糖,一罐清水,几瓶劣酒,伤口都未痊愈,衣裳脏兮兮的,这样恶劣的境况,方停澜却觉得好极了。比哪里都好。
他从坐下后聊了这么一大堆,现在疲乏感渐渐涌了上来,方大人也没客气,理直气壮地往海连身上一靠眨着眼撒娇:“我累了。”
海连难得没推开他,只皱了皱眉:“累了干嘛不去睡?”
“不想睡,”方停澜的脑袋在海连肩上蹭了蹭,“轮到你说说了。”
“我说什么?”
“什么都行,随便说说。”方停澜拉长了尾音含糊道,“说说你的事,你从前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海连嗤笑:“那是因为你不是好人。”
“嗯,我是坏人。”方停澜一口应下,继续厚着脸皮纠缠,“放心,坏人现在烧糊涂了,你随便说什么我睡一觉起来肯定全忘了。”
这人又开始耍无赖了。海连本想拒绝,但靠在肩头的那颗脑袋泛起的高热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他犹豫一会,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良心:“但我没什么好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就说说不好的事吧,我听着呢。”方停澜说。
他经历过的不好的事情太多了,海连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起头,只好干巴巴地接着先前父亲失踪的时间继续往后讲:“我们当时租住在风信街,那里算是安万那区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阿爹把妹妹留给了我,也把整个家留给了我,但我没用,没法保住这个家。”
商未机走后的第一个月,房东格兰妈妈对着海连兄妹笑眯眯的,甚至会端点廉价的点心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问两个小孩的父亲去哪了;第二个月时,格兰妈妈就不对他俩笑了;第三个月,她开始骂兄妹俩是赖着不走的害虫,没人要的野种。
“没准你们阿爹是赚了大钱,娶了个漂亮婊/子去西陆开庄子了,他是走了,丢下两个野种和这一屋子的破烂,我是天大的好心肠才会让你们继续住在这儿呢!”女人嗓门大极了,半条风信街都能听见。海连气坏了,抡着细胳膊拿东西扔她,六岁的海语坐在地板上哭,脚下一片狼藉。最终放在小柜里的钱全被格兰妈妈拿走了,她说这是“房租”。
“我和小语还得吃饭,所以我就出去找活做。”海连注视篝火的视线没有焦距,他手指不自觉地蜷曲,更像在自言自语,“我那个年纪能干的活不多,去当乞丐,小偷是一种;去捡煤和洗衣裳是一种;有人问我要不要卖屁股,我跑了;最后红榴港的一家船厂收留了我,让我去桅杆上敲钉子。”
海连每天能赚七个铜锱,三个给格兰妈妈,两个是他和妹妹的饭钱,一个存起来,剩下最后一个给海语买一朵最漂亮的鲜花——久梦城的女孩子头上一定要戴花的。
“好看吗?”海语晃着脑袋问。
“你最好看。”他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但是每天三个铜板根本不够‘房租’,格兰妈妈开始搬我家里的东西,从箱子里的书,一点金银器,到桌椅,甚至是阿爹穿过的旧衣服……我知道她其实是拿这些钱去换了酒,去养和她相好的那个恶棍,”海连垂下眼睛,“但我是个废物,我不敢再和她争,因为我不想让小语又坐在地上哭……方停澜,你在听吗?”
“我在听。”方停澜回答道。
那两年很难熬。
他想钱想得发疯,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把藏在袜子里的铜锱数上一遍。他甚至有一天不受控制地跟着一个老太太身后走了一路,只因为看见了老人腰上没有系好的钱袋绳。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哪怕他知道自己从来走路无声,比猫更加轻灵。
海连说到这里时稍稍停了一阵,仿佛在思考能不能对方停澜讲下一件事。方停澜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倾听者,如果他们俩最后困死在岛上,那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方停澜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犹豫,他又轻轻攥了一下二人交握的手,重复道:“我在听。”
“谢谢。”海连吐了口气,继续说道,“等我到十四岁的时候,格兰妈妈把能搬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只留给我和妹妹一张床,两条被子,并警告如果下个月中旬我交不出房租,我们俩就滚去睡大街。”
好在彼时他已经在红榴港里混了近两年,多多少少也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有个绰号叫跳蚤的少年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应该趁着年纪到了赶紧换一份活,船厂打杂能挣几个钱?”
“工头说再干半年我就不用爬桅杆可以学东西了,”海连和跳蚤蹲在港口的角落,看着一双双沾满鱼腥味的大脚从自己面前经过,“何况我还能干什么,当水手吗?我不会把我妹一个人放在安万那区的。”
“当然不是水手,”跳蚤用胳膊肘撞了撞海连,“看见前面那几个肩上打着灰皮补丁的没,那是白虎帮的人。”
“所以?”
“他们缺人啊!”
海连擦了把嘴,嘟囔道:“我不当小偷。”
“不当小偷,那就来当个打手嘛,”跳蚤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只要能混进去,哪怕是最底下的人也能搞到这个数,到时候你还用怕那个婆娘!”
“你要去?”
跳蚤嘿嘿一笑:“我倒是想,不过他们说要想当打手,手上得见过血才行。”
海连一愣:“见血的意思……不会是杀人吧?”
“那不能!”跳蚤咋舌,“他们已经给我派任务了,有个羊角巷的老东西据说找他们买了药拖着不给钱,天天倒有钱换着女人玩。他们让我去教训他一顿,废了他那根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