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忠再度与文少光战在一起时,依旧无法像那些天赋异禀之人陡然变强,他只是必须如此罢了。
他被文少光一枪再度刺穿腹部时,脸上展现出近乎所有的柔情,目光则是落在湛天谣所在之处。
他在解无根之花的时候,看到他的王,看到那位总是前呼后拥又高高在上的美丽女子,手里拿着她那柄雪白的佩刀,面无表情的削掉了自己胳膊上的一片皮肉。
他看得心惊肉跳,她却觉得不疼不痒,以居高临下表情灼烧了自己的皮肉,用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解了别人身上的无根之花。
对居忠而言,忠义二字反到轻了。
真正值得他肩负的是那些不知止步为何物的强者还在拼死一搏的身姿。
她都没退缩,他又有何理由退缩?
只有战死阵前,才是他的毕生夙愿。
这一天的傍晚,文少光已被逼至孤军奋战。
他后悔退入羽山道,而在后悔之前,他已经被虞宫逼入羽山道。
他一次又一次的企图突破重围,杀出羽山道,却被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他的仇没有报成,而虞宫一方对他的恨也只多不少,非要他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把居忠的尸体找回来。”
虞宫前方战局只剩下用人海拿下文少光,湛天谣便把阵前指挥彻底移交给了付寻松。
她在回王帐之前,留下了这道命令。
旁人不敢怠慢,没过多久就把居忠的尸体被抬到湛天谣的王帐外。
尸体自然是不能送进帐中,守在王帐外的付寻竹看见居忠的尸首时,多少也犹疑了一阵,到底还是挑帘报了。
帐中的湛天谣方饮罢一碗安神药汤,原本是打算稍稍睡一夜,再度睡意全无。
她径直步出王帐,入目就见居忠伤上叠伤的尸身,除开头首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死相近乎惨烈。
“王?”
把尸首找回来是湛天谣亲自下的令,付寻竹遵令之后看到这幅情形自然是有些后悔……至少,她应该拖延一会儿,等天亮再说,这样湛天谣至少还能让安稳地休息一晚。
付寻竹轻声唤了数声,湛天谣依旧没能回答,只好默不作声的杵在旁侧。
湛天谣也不知道自己怔了多久,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竟然已月上中天。
她抬起头,看见晴朗的夜晚满天明亮的星斗,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
“王?”
付寻竹看她动了忙唤了一声,可她又再度不动弹了。
“……王?”
付寻竹正在疑惑,湛天谣却又动作了。
她覆手抽出腰间的非墨刀,一刀劈在地上。
“轰”的一声,地上被她生生斩出一条数尺深的裂口。
碎石与尘土齐飞,溅起的碎石如利器,割开了周遭诸物,包括湛天谣与付寻竹的衣服与皮肉。
付寻竹额角被碎石拉开了一条口子,血流进了她一只眼睛里,她却没有眨眼,任由一只眼睛的视线变成一片灼红,定定地看着被分成两半的世间。
战场之上,胜负取决于转瞬即逝的决断,对麾下与同袍都容不得半丝怜悯,更不用说是敌人。
居忠的一生,有三样为后世百年传说:
其一,他是伪诏天年间易主最多的将军;
其二,他所行兵轨之道,但凡用到诱饵,都会身先士卒、以己为饵;
其三,他乍看精于先锋强攻、弱于守备,却是唯一一个能以攻代守的大将军。
此番居忠带伤强撑上阵,于阵前代替湛天谣为诱饵,既保全了虞宫王,也为他们成功合围文少光留下了不可替之功。
《天帝志》中评价其为:恪尽阵前,勇武果决。
他的陨落不止没给虞宫留下可乘之机,反而促生了——
“付寻竹。”
付寻竹恍惚地听着虞宫王以微哑的声音缓慢宣布。
“你此番平叛有不世之功,官进五等,赐任右将军,领二十万兵马符,即刻起赶往虞宫南线暂代布防,待郡内稳定,再与付寻松交接,驻守羽山关。现予你一千战雉,即刻赶往合隘关……”
当初湛天谣新丧继位,付寻竹以一介亲卫身份在幕后领军时,十分自负于自己的兵诡天赋,自以为既救了兄长又救了虞宫,自然有过领兵符、身居大将的想法。
她当时表面上是负荆请罪,甘心被废断罪刀,其实多少是碍于兄长的威慑,心下诚如居忠所言,何尝没有委屈?
湛天谣当初为了打磨她,给她安了个就近监视方来投诚的居忠的重则。
而当初的“戴罪立功”,现在却成了改变她的契机。
“臣……”
付寻竹说了一个字就哽住了。
她得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所渴求的军职与兵权,胸口却沉得难受,反而觉得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一刹之间,她想回到数年前,继续做那个在右将军府邸后院里专门为居忠转译往来消息的小小文书,看那位在她眼中粗粝、冲动,甚至是难堪大用的“忠将军”,用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把全然信任与重兵交托给她。
付寻竹单膝跪在湛天谣面前行礼时,深深的埋下了头颅,极力压抑着呼吸与声音。
她知道自己哭了。
她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这些,可她真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远不如她的王、他们大家的王那样,她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
湛天谣走上前来,伸手托住她的胳膊,生生将她搀了起来。
“这是升迁,而不是左迁。”湛天谣道:“你难道想抗命不成?”
“末将不敢,末将定为虞宫鞠躬尽瘁死而后……”
付寻竹再想跪下去,却发现湛天谣扣着她的手肘,力道大得她根本就动弹不得。
“不用为虞宫死。”湛天谣打断道,“要为虞宫活。”
“……”
付寻竹再也说不出话来,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追封——”
战雉在付寻竹的恸哭声中翱翔上天空,湛天谣则在继续道:
“居忠,官进二等。为,忠勇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