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忘没忘,我怎么敢忘?”陈恽信忙表衷道,“见一而推十,行一而算百。”
这是说见对方走一步棋己方就至少需要推算十步,而自己走一步之前则至少推算了上百步,否则都不能落子。
“那就是忘了沙盘对弈之本。”闵墟容当真如同一名普通的夫子就地指点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
“也没忘!”
沙盘对弈之本是——虚实非虚实。
陈恽信哭丧着脸看着自己的老师。
他自觉得沙盘与十九道都学得还算尚可,在学塾中从无败绩——与老师对弈除外。问题他这趟跟老师出门,时常听不懂老师与旁人的对话,好似成了一个无知竖子。
“原来如此。”
闵墟容喟叹了一声,引得陈恽信愈发心慌。
“请老师指点。”陈恽信虚心道。
“我只说一遍,你可要记牢。”闵墟容在陈恽信点头如捣蒜的动作里,以冰冷的声音说:“沙盘上拟出的敌我双方与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终究只是死物,放到这大世里,我们手中的那些棋子就成了活人。”
闵墟容推开车壁上的小窗,示意陈恽信去看河堤下滚滚而去的泊水。
“是人就会有各自的心思,就像这江水。大堤拦不住,人力抗御不了,自有其行进方向。而利用人心才是这世间真正复杂的谋略,我能做到只是因势利导罢了。”
闵墟容自认大局观不过尚可,更不会自视甚高。现在不过开局,之后该怎么走,他还需要见后势再做调整。
陈恽信还是满脸疑惑:“那我们现在是?”
“投石问路。”闵墟容说。“白景现身固然不错,可它即便不现身,对我们来说也并无差别。只要终局能诛天,过程和代价都无关紧要。我们只要知晓它会如何来选,就能揣度之后该如何行棋。”
“老师的意思是,白景可能会在二者中择其一?”陈恽信再度听得一知半解,追问:“自古以来‘白景随大势而行,大势依白景现身’,虞宫现在的局势如此之乱,湛氏王族也已经可见末路,它真会选择虞宫?有史以来就从未听说过白景会在两军对垒时偏帮一方的情形,虞宫距逻桐如此遥远,别说我们无法从中得利,哪怕距离如此之近的狐狸执着,也是十分的不合情理。那我们此番只是变这葬河南北的版图,又有何意义?”
闵墟容看着一口气问了成堆问题的陈恽信,觉得再好的弟子也终归是年轻了,只能多带在身边再磨练一下。
“你还小,”闵墟容在陈恽信有些懵懂的眼神里止住了话头,改道,“你且先记住这些,等你及了冠,我再仔细教你。”
“哦……”陈恽信有些失望道:“我记住了老师。”
“先生,渡头到了。”文少光的如波的声音再度从车外传来。
泊水孜孜不倦的汹涌向东,已经因大雨而拓宽的河面越往下游就越宽阔,几乎要蔓上了河堤。
陈恽信看着那汹涌的大河,耳边流水声宛如雷鸣,不禁心口狂跳,咽了咽,一个念头陡然冒将出来——
江水泛滥可怖至极,人心的大欲若泛滥成灾,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恽信来不及问什么,就听到文少光道。
“过了这个渡头就是龙泉境内了。”
文少光说着便去招呼了一艘即将靠岸的渡船。
那船看起来比小船要大,却也不是大船,只是显得要更稳妥一些。
“船家——”
“靠——岸——咯!”
文少光方才上前扬手打算跟船夫商量渡河费用,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随着渡船靠岸,一个同样背着布所裹的长形兵器的黑衣年轻人从船上一跃而出。
年轻人披着蓑衣却没带斗笠,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脸,骨架却长得有些窄,看起来尚未及冠,头发则用一块布巾高高的绑起,头发湿得贴在耳上,脸颊有水珠滑落,古怪的是他显得并不狼狈,反而惬意的享受着大雨。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颤颤巍巍显然不会拳脚的男子,在大雨中既撑伞又披蓑衣,好似很怕雨淋湿。按道理应该很在意行头,可他头发却十分不讲究的只用木簪固住,散乱下来一大半,被湿气黏在了消瘦的脸上,唯独眼睛十分清亮,就是看人的时候闪闪躲躲,像一只受惊的猫。
文少光视线往下一扫,发现那猫似的人腰间挂着一个算盘,手里捧着一叠油布包的东西,看轮廓应该是书卷,可他却比一般爱呆子更小心,将大半蓑衣都盖在上面,看起来就像是个账房先生,让人毫不怀疑他手里护着的就是比他命还重要的账本。
“慢点、你慢点走。”账房先生踉踉跄跄又气喘吁吁地道。
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置若罔闻,跃下船缘的时候注意到了同样身背长形兵器的文少光。
年轻人那一眼瞥并非戒备,活泼且顽皮的冲文少光挤眉弄眼了一番,颇有些江湖人对同样有武功身手的人那种欣赏意味。
“哎,这位兄弟,我跟你说,这艘船不错,稳当,这么大的浪也没怎么摇过,就是有点小贵。”年轻人十分自来熟地与文少光说。
“我呸!嫌贵你这黄毛小子还坐?”船家是个五十出头又黑又壮的老伯,他常年水上漂泊讨生活,本着一副三教九流不在乎什么礼仪形容的样子,直接追将出来跳脚开骂,“滚滚滚!你小子可赶紧滚!别妨碍老子做生意!”
年轻人被船家骂了却只是嘻嘻一笑,回道:“我这明明是在帮您老拉生意。”
说完他便扮了个鬼脸,以灵巧的身手左躲右闪的避开了船家挥舞的木桨。
这样混乱的大势下会出来行走的人几乎都是要有些身手的人,那年轻人自然不算显眼,被斗笠罩住大半张脸的文少光从缝隙里把那黑衣年轻人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遍,除了江湖人带个账房先生有点奇怪之外,当真是没找到半点需要警惕的地方,连一点细微的恶意都找不到。
文少光应了那年轻人一声:“多谢了。”
“不谢。”年轻人见文少光搭理自己,立即抬起手来冲他直摇晃,接着就头也不回的带着他的账房先生走了。
文少光与这二人的相遇看似平凡无奇,却在文少光往后数年征战生涯中,足以让他每每想起来就恨不得回到此时把两人一枪捅个对穿,省得后来总是后悔得捶胸顿足。
可惜,此时他目送二人扬长而去,反而觉得与那年轻人的偶遇颇有趣意。
而即便是闵墟容这样大局观出众、擅长推演之人,也不能对遭遇的每个人都能未卜先知以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