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陌生环境,就会下意识地寻找熟悉的物品以建立安全感。白典知道这没什么大用,可当他看见杜医生鼻梁上那副啤酒瓶底似的厚眼镜时,还是犯了傻气。
“……八百年后还会有人戴这种眼镜?”
“当然有了。”
医生乐了:“你们那个年代难道会对穿古装的人指指点点?”
——还真的会。
体检开始前,杜医生首先对水疗室的环境做了简单介绍。白典这才知道自己睡在一台大型医疗机械里。包裹自己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密度更高的营养物质,含有特殊的缓释松弛成分,能让人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液体表面。
同时,为了消除治疗者的精神紧张感,全息投影会将水疗室伪装成多种自然环境,据说还有spa功能,可以服务健康人群。
杜医生一边闲聊,手上也没闲着,十多分钟下来就给出了检查结果:除去个别骨骼尚未硬化完全、皮肤还需保湿之外,总体发育状况良好。保守估计48小时之内能够出水,进入干性康复阶段。
至于神经和精神层面,除去向导能力暂时受到抑制之外,暂时还看不出其他问题。但是人类的意识——也就是俗话说的“灵魂”,则必须置身于社会关系之中才能够得到检验。
换言之就是等离开水疗室之后细细观察。
杜医生走后,蓝时雨表示自己也要去忙点别的事情。他担心白典无聊,临走之前将自己的水疗室虚拟投影权限共享给了他。
白典原本怀着一颗见识800年后黑科技的好奇之心,却很快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套消磨时间的绝妙游戏——他可以通过语音和视线操纵选单,将自然界和人类文化史上的各种动植物、地理风貌和建筑奇观布置在水疗室内。原本封闭冷淡的极简风格房间,顿时摇身一变,成为热带雨林、沙漠峡谷,或是某座古老宏伟的神殿。
这天傍晚,白典正尝试着在水疗室里“种上”几株虚拟的紫茉莉,大门忽然打开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是一位红发的青年,五官英俊、气质凌厉。换做平时,白典多半会觉得这是个性格激烈、难以相处的刺儿头。可是这位火焰般的青年身后却跟着一头不怎么严肃的精神动物——哈士奇。
单手揪住狗头以阻止它跳进浴池和白典来个亲密接触,红发青年在水浴池边坐下,眼神不太自在地飘忽两下,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你好,这几天辛苦了。”
这种有点笨拙的反差感是怎么回事?
白典小心翼翼地提问:“你是……”
青年凑得更近了点儿:“我叫火棘,是卫长庚和你父亲共同的朋友。”
突如其来的炸弹,让白典的大脑陷入了短路状态。
逃家将近二十年,关于父亲的回忆已经所剩无几。白典只记得那是个伪君子外加暴力狂,只要让他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就算亲生骨肉也一样能往死里揍。
见白典几乎当场石化,火棘的表情也慢慢地跟哈士奇发生了同步——半是惊愕半是疑惑。
“这……难道卫长庚没跟你提过?”
“没有。”
“啊,那可…真是……”
火棘茫然了几秒,突然紧张起来:“抱歉!如果刚才的话让你不舒服,我这就去喊小雨或者杜医生。”
虽然一想起那个卑劣的男人就忍不住愤懑,但白典摇头表示没必要惊动医生。
“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恕我直言,我父亲那样的人渣,不可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火棘尴尬了几秒钟,勉强组织出几句话。
“你憎恨的那个男人并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的生父是这个世界的人,现实和梦海世界的时间并不同步。大约一年前,他在你们的世界遇见了你的母亲,两人相爱,接着有了你。但是任务结束之后,他不得不离开。”
“离开?可我父亲一直都在,至少在我还小的时候……”
“不,那只是他借用过的躯壳。”
火棘以卫长庚为例给出了一种新奇的概念:为了避免让梦海的居民觉察出世界本是虚幻,所有潜入梦海的人,都必须临时借用一个副本内已有的角色的身体和身份。当卫长庚的意识注入“刑警队长”这个角色,他就获得了刑警队长的大部分记忆和技能。与此同时,梦海中其他人的记忆也会跟着波动,认为真正的刑警队长就应该拥有卫长庚的模样和性格。
而当卫长庚的‘灵魂’从刑警队长的躯壳里抽离,所有人的记忆又将恢复原状。而无论卫长庚曾经做过些什么,刑警队长都会默认那是他自己的行为。
——以上这些被称为“入水效应”和“出水效应”。但也有更直观的黑话,就叫“夺舍”。
解释到这个份上,白典总算明白过来:他真正的父亲,并不是和他母亲结婚的那个人。
眼面前,火棘已经摆脱了刚见面时的生涩,开始向白典描述起了本该被称为“父亲”的那个陌生男人。
他说,男人在梦海世界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爱上一个女人,有了爱情的结晶,第一次拥有了家庭。
可是后来,男人不得不返回现实世界。他万般思念梦海中的妻与子,整日长吁短叹,得了相思病。
然后,为了排遣将对于妻儿的思念和歉疚,男人开始提携帮助后辈。
火棘毫不讳言,如果不是这位前辈处处帮助,自己恐怕早已经堕落得无可救药。所以虽然不太能够理解男人对于家庭的执着,但为了报恩,他无论如何一定会照顾好前辈的儿子。
白典全程安静地聆听着,内心却是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冷漠,时而充斥着埋怨,转眼却又被更多的欣喜所填充。他曾经评估过很多人的精神状况,却完全没办法确定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想自己首先应该是憎恨那个男人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冲动不计后果,自己就不会出生在一个扭曲的家庭,更不可能颠沛流离,自发自愿地成为孤儿。
可是另一方面,他承认这样的真相对于自己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无辜挨揍的那些日子,以及离家出走的那几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那对冷漠的夫妇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应该是某个富商或者明星的孩子,而且总有一天会被接回去,过上万千宠爱、幸福无忧的好日子。
但是与此同时,他又隐隐觉得不安——那个被迫成为他“父亲”的人,他莫名其妙地与一个爱他却又不爱他的女人结了婚,有了一个亲生却又毫无干系的孩子,他会浑然不觉地接受这样的命运吗?还是会在潜意识里酝酿着不满,然后日积月累,将这股怨气一点一点发泄在无辜的妻儿身上?
够了,他阻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然后提出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
“我想见他。”
滔滔不绝的火棘突然卡了壳,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可以,但要等卫长庚回来,我们一起带你去。”
白典感觉到心脏一沉,但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木然地想着:人多半是死了。
然后是长达几十秒的诡异的安静。
也许是感知到了气氛的古怪,哈士奇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火棘忽然抬高了语调:“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他唤出自己的辅脑,将一段立体投影释放在了空气中。那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这是你父亲利用记忆合成的画面,时刻随身携带着。女人是你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孩子是他想象当中的你。他没事就会到水疗室里来,先布置好各种场景再播放这段投影,然后想象和你们在一起的生活。”
“……”
白典的思绪凝固了。
他瞪大了眼睛,刚才脑海里百转千回的那些认真和纠结,瞬间粉碎。
画面里的女人,眉如细柳、眼含波光眼角的一粒小痣更平添了几分风情。
——是张叏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