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万平确在说谎。”
许二娘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双手绞得更紧了。
黄尾得意笑道:“那厮编的谎话颇为唬人。”
“可惜不巧恰恰骗不了我。”
“我曾读过一本古籍讲的是钱唐城建立的往事。众所周知千年之前两条妖龙作乱吴越许天师受命伏妖之后才建起这‘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的钱唐城。然少有人知二龙并非没来头的妖魔一是昔日太湖龙君驱的是太湖之洪二是钱唐龙君却是东入大海借助海眼兴起海啸席卷东南。”
“城外飞来山便是天师遣力士搬来阻断二龙汇流的大山残脉。而城内的六十四家寺观也尽是当年钱唐遗民躲避大水的高地。”
“故此东海之中若确有一海眼其位置应当在出舟山抵琉球的茫茫大海之间。而宋万平却说海眼在夷洲与万里石塘之间的某处那海啸淹的应该是潮州而非钱唐。”
“两者差之千里宋万平定在撒谎!”
黄尾言之凿凿李长安却摩挲着胡茬。
“如何能确定你那古籍记载便是真的?再者说‘木樨花’卷入落漈漂流多日也许已经离开初时海域只是船员未曾察觉呢?”
黄尾摇了摇头。
“咱们又不是城隍老爷真真假假与我等何干?那宋万平行事招摇不知惹了多少红眼。咱们只需寻得他言语破绽再为许家娘子写张状子递上衙门。”
他嘿嘿一笑。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呢?”
许二娘眼里的光黯下去扭过去不再看他。
…………
两鬼被撵了出去。
当然文雅的说法是“鄙室寒陋不足待客”。直接点便是“再没点消息就莫上门来惦记老娘的银子”!
两鬼蹲在街边路上行人如织各为生计奔忙。
李长安:“一个坏主意。”
黄尾:“至少是个主意而且见效很快。”
道士拿眼觑他黄尾赶忙摆手讨饶:“道长莫见怪我只是试探一下那婆娘。”
“试探什么?”
“那婆娘虽死了儿子却没责怪带他儿子上船的宋万平至少不曾憎恨。这其中难道没点蹊跷?”
黄尾带着古怪的笑意李长安递给一个白眼:“少扯闲话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委托是找人。
在偌大的钱唐找一个不知是死是活、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好比大海捞针想想都头疼万分。
然而……
两鬼同时哀叹一声。
“银子啊!”
…………
纵使难办但谁叫鬼穷志短呢看在银子的份上只好勉力为之。
叫上秀才、货郎他们十几只鬼撒开四处寻找查探。
兴许是因“十钱神”又或者“鬼医娘子”李长安的名头竟意外的好使各坊大大小小的鬼头们没给难堪甚是有些个譬如“刀头鬼”还给许多帮助。
但仔细查探了一圈……
李长安与黄尾再度登门。
“我两人访遍了钱唐鬼神诚然无有令郎的魂魄。”
许二娘木着脸眼神中显出不耐。
黄尾赶紧开口:
“但我俩诚心为你恳求了十钱老爷。他老人家降下灵应……”旁边的李长安面不改色“指出一个法子或许能寻到令郎的魂魄。”
许二娘面露狐疑他口中的“十钱老爷”显然不咋靠谱。
黄尾深吸口气正襟危坐:
“你听说过番客么?”
“海事险恶风浪、疾病、海盗乃至仇杀样样催人性命。一趟出海船沉途中十之一二人死船上又十之一二。死难者的尸身通常抛掷海中但魂魄却可以随船回归故里。然而并不是所有人的魂魄都能返还。有那阖船沉尽的以及种种原因滞留海中的。他们的魂魄随尸沉入深海肉身为鱼虾所食魂魄随海流飘荡比之孤魂野鬼还要孤苦无依。流离异域所以叫‘番’;难以归乡因而是‘客’。所以称呼他们为‘番客’。”
黄尾说罢许二娘已然面色渐白身子摇摇欲坠。
可不能叫金主出事!
李长安赶紧接过话头半是疑问半是打岔:“我以为番客是指海外求存之人。”
黄尾:“去乡万里流离海波人与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许二娘一个踉跄若非伸手扶住墙壁便已当时跌倒。
李长安暗里给了黄尾一脚这毛厮才从卖弄中清醒。
讪讪一笑忙道。
“我等恰巧认得一巫师能为番客召魂。只是其中颇有凶险娘子愿意冒险一试么?”
许二娘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
黄尾口中的巫师姓覃自称家中行十三所以相熟的都称他覃十三家住迎潮坊。
覃十三所祭祀的神唤作“龙子”。
而所谓“龙子”并非龙生九子中赑屃、螭吻之类而是指钱唐左近人家“送”给龙王爷的溺婴。
……
迎潮坊是片繁华的海港却并非每一个角落尽是如此。
离开港口码头离开为客商服务的商栈勾栏楼院到了偏僻的犄角旮旯道路便越发逼仄泥泞房屋也越发低矮破败。
泥巴味儿、鱼腥味儿、木头发霉的气味儿混杂在一起街巷上到处有醉醺醺的男人沿街敞开的房门边上尽是衣衫不整、神情漠然的女人。几个小孩赤脚踩着烂泥跑过去到了墙边排排蹲下撅起屁股就屙屎一条黄狗“哈赤赤”趴在一旁紧紧盯着……
这里给李长安的感觉比富贵坊要糟糕许多。
仔细一想。
大抵是因为富贵坊的居民主要是外地来讨生活的力工纵使生活艰辛对未来仍保留着微薄的希望。而在这里的居民多是暗女昌、水手、无赖、乞丐对于他们明天是一个过于遥远的词。
而覃十三的住所便在其间最深处。
他家大门上挂着许多奇怪的骨头串很好辨认。
黄尾上来便大声招呼。
“覃十三。”
可门里却没有回应。
他嘿嘿一下抬脚就开始踹门顿时在门板上留下几个泥巴脚印。
这下可谓立竿见影门里立马响起气急败坏的骂声:
“驴入的!急个球哇!你家死人啦?”
很快大门猛地被拉开人未露面先飞出一口嚼烂的槟榔接着才探出一个恶形恶状、面似沙皮狗的汉子。
黄尾满脸堆笑:“覃大师近日可好?”
覃十三:“入你娘。”
…………
覃十三的神堂是个不到三尺见方的小屋。
点着劣质的熏香塞满了鸟兽骨头、绘着鬼画符的布条、乱七八糟的法器与杂物占了大半房间的神台却被黑布盖住不见阳光。
“招魂?你来晚啦!”
“吔?你总算遭了报应时日不多啦?!”
“吃屎的嘴果真吐不出好话俺已经不拜龙子。”
“你换了神主。”
黄尾吃了一惊巫师所祭的神主又不是相好说换就能换赶忙追问。
“换了哪个?”
覃十三也不答话只把黑布稍稍撩起。
众人俯身去看但见神台上尽是奇形怪状的狰狞鬼物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大鬼肚皮上绘着许多神情痛苦的人脸。
“你发癫啦!”黄尾瞪圆了眼“拜鬼王!”
李长安恍然原来这就是鬼王怪不得塑得如此狰狞可怖。
“便算俺发癫吧再不癫就没米下锅了。”
覃十三哼了一声往嘴里又丢了一颗槟榔嚼得两齿鲜“血”淋漓。
“那些小混球本来就是鬼婴就算有保婴龙王约束也凶戾得很。往常求他们十次四次不搭理五次反倒要整你只有一次才肯帮忙。可如今保婴龙王的香火越来越少‘龙子’也愈加凶戾。帮忙越来越少整人却越来越狠!”
他骂骂咧咧越说越气。
“年初浮香楼的芳积娘子在河上丢了一支珠钗请俺帮忙作法捞取。当时俺可是下了血本供奉、血食样样不少可这帮小王八犊子珠钗是捞上来了可把浮香楼往年丢河里的死孩子也给捞了出来塞了人满满一屋!”
“直贼娘!为这破事儿。今年过了一半俺都没再做上一单买卖还拜他个球!俺也是要吃饭的。”
好说歹说覃十三就是不肯。
黄尾与李长安没法子只好请出了许二娘。
她一上来多的话不说只把银裸子从袖里掏出来。
一锭两锭三锭……
覃十三看直了眼不自觉伸出手去可没待挨着被蛰了似的猛缩回去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成不成不成!法身都给送去飞来山啦他们皮眼子小得很再去招惹非得玩儿死俺不可!”
黄尾见他油盐不进眼珠一转把他拉到一边捋起袖子露出腕上刺青。
覃十三惊讶:“你这滑头老鬼也中招啦?!”
“非但是我还有那位道长。”黄尾指了指李长安“以及没在这儿的十几个兄弟都接到了贴子。你这次若帮了我赶明儿咱们十几个的贺寿钱都交给你解送于窟窿城如何?”
覃十三一时犹疑。
黄尾幽幽道:“鬼王座下可不好厮混。”
覃十三终于叹了一声。
在钱唐鬼都得为钱打转何况于人。
他取了杯冷茶漱了口坐回来脸上堆起笑。
“这位娘子你的事俺应下了但事先说好俺也是冒了风险所以无论法事成不成钱是一分不可少。”
许二娘这段时间以来处处碰壁眼见着有了稻草可抓哪里会反驳。
重重点头。
覃十三舒了口气笑容算是真挚了几分。
“俺这法事也没那沐浴斋戒的讲究只需寻个无人的海滩贡上父母双方精血或者近来的贴身物件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