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关上,老王头咳了几声,门上积雪跟着掉了几分。他自己抬着下巴自语:“难道我竟然有了少年人的体力?”
“喵,”不知哪家的猫蹿了过去,又掉下几分积雪。老王头这才恍然大悟,蹒跚着回门房:“咳咳,弄错了。”
而在他后面十几步外,安老太太、邵氏张氏、南安侯府的三位老爷带着钟三钟四,还有一位是袁夫人,在雪中往房中去。
老太太总是带着格外感激的神色,对并排走的袁夫人道:“喏喏,我的好孙婿在这里,才引得许多贵客们来,”
她们是才送袁训等人离开,和袁训一起离开的人,有长陵侯世子、户部侍郎的公子等,外加太子器重的苏先柳至,还有一个老狐狸千里眼冷捕头,这一行人不可谓不隆重,老太太就亲自送出来。
扫一眼邵氏,老太太时有感伤。她上了年纪,还在年青人面前要的是什么情面,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家中三个丫头。
当然的,这也是重视袁训才如此。
袁夫人照例是温婉的笑:“这是老太太夸奖他,如何敢当,”
她们行过帐房,见红花守在门外,又隔窗子可以见到宝珠在算帐目,几个管事对她不时说着什么。老太太笑呵呵,又要对亲家客套客套:“四丫头到了你们家,竟然长进许多,这管家也中用得很呢。”
宝珠没办过红白喜事,不能算是老于管家的人。但见大姐姐成亲,这客人散了,她就去到帐房里帮着算帐,再随便请教。
袁夫人笑吟吟,也嘉许宝珠的模样,随口道:“我们京外地不多,全交给她管,学学吧。铺子呢,是她自己有,有事儿做,倒不寂寞。”
张氏钦佩,听听人家这婆婆说话,有事儿做,倒不寂寞。这位亲家太太不管是恭维她的好听话也好,还是余夫人那种挑衅的话也好,全都是如对春风,不疾也不徐。
这份儿气度,是怎么出来的?
……。嗯!
张氏乍一明白过来后,邵氏先开了口,邵氏是带着讨好:“也只有亲家太太这般的好人,才肯轻易地就让媳妇管家。”
老太太忍住骂她的冲动,你这话是夸人呢?还是骂人?
论夸人,怎么能说轻易的让管家?
这是讽刺亲家太太没全给出来,还是亲家太太怠慢管家?
袁夫人依就没有任何不悦,她是和老太太并排走的,老太太是长辈,她扶着她一只手,另一只手,是张氏扶着,老太太不待见邵氏,邵氏也不敢上前,跟在后面。袁夫人回眸一笑:“我是个懒散人,有了媳妇正好的交给她。宝珠也是个不躲懒的人,我看她倒是样样还行,让我放心。”
邵氏这才微红了脸,讪讪着不再说话。
她的意思,其实是借宝珠而对掌珠寄以厚望,盼着掌珠婆婆也给这般的对她,早早的教掌珠管家。
袁府上人少,侯府里人多,邵氏倒没有贪到女儿如宝珠般过门满月就管家。
大家回上房又坐下,烹茶喝过,袁夫人就要告辞。老太太见夜深,不好再留,就让人叫宝珠过来。
宝珠过来,进到房中先就陪笑:“看我竟然忘记,天冷,应该请母亲早回去才是。”袁夫人就含笑问她:“帐目可弄好了?”
“还有一半儿没弄完,”宝珠说过,就转向安老太太笑盈盈:“请祖母示下,管事的也累了一天,现在的帐目封存,明天再算可好不好?”又陪笑:“明儿我就不在这里了,后天我过来。”
后天,是掌珠三朝回门的日子,宝珠还想着帮着操办。
她笑容可掬,心思全流露出来。
老太太对着她的笑就后悔:“我真的老了,竟然没想起来问袁亲家借了你回来,让你正经的办这件亲事才是,”
虽说袁训是养老女婿,可现在没有住到一起,袁家又人少,老太太无事是不会去打扰到宝珠,以免影响到她侍候婆婆。
虽说她的婆婆不用宝珠时时在家呆着。
宝珠就嫣然:“我已学了许多,”寻到玉珠在火盆边儿上看书,玉珠不爱和她们闲话,都闲话了一天,从客人的寒暄,再到京中最新的流行,全说得不能再说,玉珠累了,但亲家太太还在,张氏不许她离开,玉珠就握本书在火盆儿边上坐着。
听宝珠笑道:“等三姐成亲,祖母可记得教给我办。”
玉珠涨红脸:“你倒敢拿我打趣,看我打你。”露出生气的神气,但是只坐着不动。
房中人笑了几声,袁夫人又徐徐开口:“可是老太太想的,我也想到了,宝珠,你不必同我回家,就在这里住着。一则有许多的收拾,二则你大姐姐离家,二奶奶虽高兴但岂不还有感伤,老太太尚且是心疼的,何况是亲生母亲,”
她悠悠起来,别人无法猜测,但宝珠猜到应该在想姐姐。宝珠还没有想好怎么劝的话,袁夫人又展颜一笑,道:“多个人总热闹些。三则,大姑奶奶后天就要回门,明天又有许多家什动用东西要收起。索性的,你在这里住吧,让顺伯送我回去,再送你们衣包过来,”
你们?宝珠心中一动。
听婆婆笑道:“让顺伯顺路去文章侯府上,你丈夫今晚说早回不了,让他也往这里来吧。三朝那天,我过来,晚上你再同我回去。”
不要说宝珠惊喜交集,就是老太太邵氏张氏和玉珠,全都愣住。
都在想,宝珠这个婆婆怎么这么会成全人呢?
又想,换成哪一个当婆婆的,会舍得让成亲没满两个月的媳妇住在娘家帮忙?
邵氏先念了一句佛,她是随时由宝珠而想到自己女儿,暗暗祷告,盼着掌珠婆婆也似宝珠婆婆就好。
张氏跟着念了一句佛,眸子从玉珠身上转过,玉珠嘟嘴,知道你想玉珠以后有个宝珠这样的婆婆,可你自己想就是,不要看我!
老太太呢,她是很少敬佩人的。她出身侯府,生长京门,一般的人入不了她的眼。可袁夫人做事,她总是一件一件的都很喜欢。
如定亲事前,能体谅老太太,答应让独子承担养老。
如定谁她决不过问,任由儿子挑心爱的。儿子选中,这亲事也定的相当之快。
更别说人家有的是人照应,却从没有主动提过。
而今,她又能体谅到老太太和邵氏的心境,主动让宝珠留下住上两天,还答应袁训也过来。
上年纪的人,打心里都希望孩子们每天在家。哪怕他们关闭房门,但知道有人在,那感觉也是沉甸甸的。
在老太太愿意的情况下,袁家不就空落落的两夜没有孩子们?
老太太摇头不许:“不行,当人媳妇的,哪能留宿在外。”
袁夫人优雅的笑劝:“您只说喜不喜欢吧?”
这真是会说话的人,只一句话,让老太太哑口无言,无话可回。自己笑了两声,答应下来。外面南安侯府的三位老爷也商议着回去,见袁夫人如此做成,主动担负送她回家。文章侯府,也不用顺伯再跑,顺伯只送换洗衣包来安家就行。钟三钟四愿意往文章侯府去一趟,说是看看送亲的两个哥哥可有回家,别让文章侯府的拉住不放,大醉后失体面。
这里面有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在内。
文章侯府对这亲事喜欢过望,拉住钟大钟二不放,这是必然的事。
二老爷就喜欢得夸了侄子们,让他们去接兄长,顺便告诉袁训晚上往安家来住。
宝珠也百般感激,又说红花一个人侍候就行,让卫氏回家去住,明天再来就是。
这就定下来,安老太太不顾飞雪,又亲自送侄子们和亲家到门外。门上大红灯笼高挂,映出她的笑容是格外的喜悦,几乎能把皱纹给填平。
飞雪蒙蒙中,车辆马匹很快隐入白雪中。而老太太还在门外张眼望着,那面上的笑把宝珠也感染到,宝珠也笑笑,停下,再就笑起来。
她在心里,天底下哪一个当新媳妇的,有她这般的快活?
……
雪厚而重,钟氏兄弟冒雪往文章侯府去,酒后不怕寒冷,但飞雪打在面上疼,皆在马上用雪衣掩住脸,再互相道:“这全是让小袁盖的,等下让他喝酒。”
因文章侯和南安侯的不走动,钟氏兄弟这一代没有上过文章侯的门。好在总路过几回,不用人指路就来到门外。
远远的,见大门上喜气盈门,数一数,一道大门上挂上十二个大红灯笼,把侯府门外映出无数红。
“他这个门,倒比我们家的大,”钟留沛已是醉眼。
他的兄弟钟四更在马上有些歪斜,冷风吹动酒意,比刚才更醉上三分。钟四口齿不清地道:“那时候,那……太妃还在,”
“错了,是贵妃,她当时是贵妃,”钟留沛瞅着门环,忽然咧开嘴:“四弟,你看他们这门环不如我们的大吧?”
钟四就跳下马,步子一滑,先出去三步,稳住回身嘻嘻:“哥,哥哥你等着,我去量一量,”就往大门上去。
门内出来两个人,因今天主人觉得得意,这家人也跟着腆着胸,也都有了酒。见一个人歪歪斜斜往大门上来,裹着个雪衣,上面一片白,想这时候没有客人上门,这个人也不是熟识来过的,就吆喝起来:“哎哎,看仔细了,这里不是做贼的地方。”
钟四就斜了眼骂:“好奴才!四爷我来了,你敢不敬!”回头问兄长:“不让进?我们怎么着,打进去?”钟留沛舌头跟着大:“打,大进去!”
跟他们的两个小厮上前来骂:“狗娘养的不长眼睛,这是南安侯府的三爷四爷到了,你们倒敢冲撞!”
把文章侯府的家人骂得干瞪眼,还在嘀咕:“什么三爷四爷,我们家的三爷四爷醉得在家里起不来……。”
后面出来一个人,急匆匆往门外走。见门上有客人,他却认得,忙露出不敢相信的样子,过来见礼:“这不是钟三爷钟四爷吗?”
钟三钟四定睛一看,却是跟文章侯的一个管家,这管家往南安侯府去过,这就认得钟家兄弟。
“你来得正好!这奴才,奴才们不让我们进!”钟四劈面揪住管家,把酒气儿喷了他一脸:“你评个理,不叫我们进……。”
两个家人吓得大气儿不敢出,这下子他们酒醒。管家把他们骂上几句不长眼睛,再陪笑:“
四爷,您松开我,我这赶紧的还去买酒,”
钟四一愣,酒醉了几分,对着门上大红喜字看看,纳了闷儿:“敢情你们家不把我表妹放在眼里,这办喜事的居然先不买酒?”
管家还没有回话,钟三跌足拍手大笑,幸好让小厮扶住。“四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看你如今醉得话也不会说,这半夜三更的去买酒,定然这酒是让人喝光了,才现打发人出去,”
管家抹汗,后面催酒甚急,而自己衣襟还让钟四爷给扯住。他哈腰陪笑:“是是,三爷说得不错。”
又求告:“四爷放我去吧,这喝酒的人可不能等,”全是跟您一个模样的,醉得不知东南西北,这样的人索酒不到,怕他们不把桌子砸了。
钟四还是不放,继续劈面来问:“我问你,这把酒喝光的人中,可有一个姓袁?”
“有有,”
“可有一个姓苏,”
“有有,”
“可有一个叫长陵侯世子,”
“有有,”管家都快让问糊涂了。
钟三又大笑:“四弟呀四弟,我以为你酒量比我高,却不想姑祖母家好酒把你拿下马。”钟四忿忿不服:“胡说!我几曾醉了,我这步子比你轻快,你就没有看出来?”说着放开管家,“轻盈敏捷”地进了大门。
回身来笑:“你看如何?”
迎面一顿打过来,钟三跟进来骂道:“我是哥哥,你说我胡说!胆子让酒灌得肥,你敢如此说我!看我告诉祖父去,看我告父亲告母亲告诉……。呃,你没有醉,怎么文法上全然不对,能说出叫长陵侯世子的话?长陵侯世子是他的名字不成?”
钟四抱着头往里跑,沿路的家人都不认得,在侧目时,后面又见一个酒疯子追着打他。家人们都捂着嘴笑:“这一定是世子爷的朋友,看看又添两个喝多的,”
二太太于氏从这里经过,颦眉问道:“都这样了,酒还不够?还打发人去买?”一个管家走在她后面,闻言就笑:“太太您想,这喝多了的人还能计较?二老爷也让买好酒呢。”二太太听过更恼:“我不出来看着,买酒又要多花银子!什么好酒好酒,寻常的那酒倒还不好吗?一定要几两银子一斤的,我的菩萨,这些人送了多少礼,我看全喝没了吧?”
管家就不敢再多回,但心里道,人家送的礼,还是值酒钱的。再说世子爷成亲事,来了一些贵客,喜欢得侯爷老爷们全不放他们,还不弄些好酒来给人家吗?
反正买酒的人已经出门,二太太来晚一步没拦住,随她生气去吧。
二太太正恼着,二老爷又走来。他是一样的酒气冲天,嗓子都比平时粗上许多:“管家呢,让去打那上好的酒,可曾去了?”
“什么叫上好的酒!”二太太冲着他发火。
二老爷酒后脾气更大,袖子重重一摔:“姑丈还在,客人们也在,这不是你尖酸挑刺儿小心眼的时候!”怒吼一声:“去买好酒!”转身就走。
二太太气得嘴唇哆嗦几下,恨得全无血色,也一恼回房自去生气。
花吧,花吧!
花得干净我看你们明天醒来后不后悔!
……。
“呀!祖父……”钟三钟四在厅下面就直了眼睛。
那上面还有几席正在热闹,为首的一个人,满面红光,不是气色好,也是酒染上去的,正是自己的祖父南安侯。
钟三钟四脑子原地卡住,转动不得。
这女家的舅祖父,在成亲当天出现在男家喜宴上……。钟四苍白的看向兄长,目光中流露出疑问。是曲礼中有这一条呢?还是诗经中写过?
饶是钟四正在念书的年纪,也是今年下秋闱明年下春闱,他硬是找不出哪本书里有这一条。
钟三舌头打结,口干舌燥的解释:“这个……子曰过……。这个……。”百般寻不出来,他干脆傻眼站着,发狠地道:“你要能解释清楚,我让你当哥哥!”
这两位是真的醉了,就是解释清楚,这先出娘肚的人也不能当哥哥。
这一句叫得太响亮,惊动厅上的人。
南安侯看过来,见雪松旁边站着另外两个孙子,目光呆滞盯着自己。他心知肚明他们的疑惑,招手而笑:“上来,”
钟大钟二还陪坐这里,也醉意上头,对兄弟们笑:“来来,再吃一杯?”
钟三钟四上来,呆呆地发问:“祖父不是说有事先走,怎么却在这里?”南安侯好笑,想想道:“他们家的酒好,我闻到味儿,我就来了。”
他肚子里窃笑,我这不是成了狗鼻子。
当下让他们和文章侯等人见礼,把文章侯喜欢得直道:“不如让人请过表弟们来,”他说的是钟家的三位老爷,他以前骂人家小娘养的,就彻底见面不说话。
南安侯笑着摆手:“祖孙俱在这里,你还嫌灌倒的不够?”手指厅后面:“要灌酒那里还有,论拼酒的身子骨儿,我们须得让给少年们。”
大厅往后面的厅下,那里是少年们摆酒的地方。
此时几大张桌子上面,近一半盘子碗碟狼藉不中看。又有十几个少年,全醉倒在桌子下面。新郎倌儿正指挥家人抬他们回房去睡。
而还有两张桌子旁,还坐的有人。能在此时还稳坐不倒的,都是眼睛发亮,赛过夏天的星辰。酒此时跟不上,他们正在玩别的。
梁山小王爷和长陵侯世子鼓着眼睛,分坐桌子两边。中间菜全收起,只有一盘子,红烧肥肉冒着热气,是他们才要上来的。
梁山小王爷抄起筷子,长陵侯世子抄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