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忬神色凝重,浑身上下透出来的决绝让唐毅不由得心脏乱跳,貌似杨继盛弹劾严嵩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别是舅舅发了疯,要去和那帮人玉石俱焚吧!
就在唐毅吃惊之际,王忬豁然站起,攥着拳头悲愤地说道:“行之,老夫在东南一两年的时间,所见所闻,感触颇深。我们是什么人?千百年来,圣人门徒,炎黄后裔,是天下最骄傲,最尊贵的族群。我们能用泥土烧出晶莹的瓷器,能有虫子织出漂亮的丝绸。你可知道那些西洋商人是何等垂涎三尺,心肝情愿,将金银奉送给我们。 曾经老夫百思不解,区区撮尔小国,海外蛮夷,竟有什么本事,能在天朝横行无忌,杀戮抢掠,无恶不作。如今方才醒悟,根本就是内鬼作祟,那些沐猴而冠的败类禽兽,勾结倭寇,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可杀,该杀!”
王忬越说越气愤,竟然目呲欲裂,瞳孔充血。唐毅从王忬身上,包括杨继盛,唐顺之等等士大夫,都读到了一种源自骨髓的傲气。
哪管有些不切实际,他们就是坚定的认为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最高贵,最骄傲的一群人。
或许出于这种骄傲,王忬在攻击普陀的战斗之中,才把狼士兵排除在外,不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越是高傲,面对着惭残酷的现实,就越痛苦,王忬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攥着拳头,怒吼道:“老夫要上书。要弹劾,哪怕拼了性命不要,大不了同归于尽,洒尽一腔热血,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世代英明!”
王忬突然伸手。抓住了唐毅的手,激动的手臂颤抖,近乎祈求地说道:“老夫上书,直言东南大弊,十死无生,甚至会连累家人,还请行之从中周全,保护元美和敬美,对了。还有悦影。”
听到悦影两个字,唐毅一愣神,脸上闪过一丝guài的神色。
王忬哈哈一笑,玩味地笑道:“臭小子,你当舅舅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就算舅舅不知道,不还有敬美吗!”
“该死!”
唐毅脸皮火辣辣的,竟然忘了王世懋是个婆婆嘴。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酥油的货。既然王忬挑明了,唐毅也不在装蒜。
“舅舅。外甥不过区区白丁,哪有本事保护当今的文坛盟主啊!”
“呸!”王忬不屑地说道:“什么狗屁文坛盟主,不过是唬人的而已,元美做官的本事不及老夫的一半,至于老夫……”王忬苦笑了一声,“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噗!
唐毅差点笑喷了。心说您老还真实在。
“给个痛快话,到底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就去给子诚写信,让你爹逼着你答应!”王忬直接耍无赖了。弄得唐毅牙根痒痒,一点办法没有。
在地上转了几圈,脑中不停推演种种可能的结果,最后唐毅坚定地摇摇头。
“舅舅,您上书不过是飞蛾扑火,一点用处都没有,甚至会分身酥骨,死无葬身之地,祸及妻儿厚 dài 。”
王忬把脸沉了下来,怒道:“我上书是让逼 ià 知道东南的真相,对症下药,为后继者铺平道路,怎么说没有用处?再说了,弹劾严嵩未必丧命,那帮人还会比严嵩厉害!”
“严嵩?”
唐毅越发觉得王忬实在是有些迷糊,难怪历史上他屡立战功,结果还被严嵩稀里糊涂地弄死,政治觉悟实在是太差了,有必要给他上一堂课。
“舅舅,弹劾严嵩,哪怕是弹劾皇帝,最多丢官罢职,打板子下狱,甚至砍头。只要豁出性命,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得罪了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就像是幽灵恶鬼,寄生在庞大的士绅集团后面,白天道貌岸然,晚上衣冠禽兽。他们会用尽各种卑鄙手段,让触怒他们的人身败名裂,家人朋友,没有谁能躲过他们的魔掌……”
唐毅的话冷气森森,王忬听得胆战心惊,却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的确有这个本事。
转过头,唐毅又说道:“且不论这些人如何,单是咱们的逼 ià ,接到您的奏疏,他会怎么看?”
“怎么看,老夫一片赤诚,聪慧如逼 ià ,岂能不查?”
“哈哈哈!”唐毅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舅舅,醒醒吧,越中四谏哪个不是一片赤诚?这些年倒霉的言官还少了?光靠忠心和赤诚是没用的,你把奏疏送上去,逼 ià 以中兴英主自居,你告诉他天下一地鸡毛,逼 ià 会愿意相信吗?他只会认为你没本事对付倭寇,所以胡言乱语,推卸责任,加上逼 ià 身旁的那些人落井下石。舅舅,我敢担保,你的奏疏上去,除了害死自己,害死被你重用的那些人,一点用处都没有。”
唐毅说到了这里,深深一躬,“舅舅,您老就听外甥的吧!”
……
清流最大的败笔就是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什么大势,什么人心,什么现实,他们都满不在乎,所有哪怕他们耗尽一腔热血,也无法改变什么王忬并不是真正的清流,老头只是惨败之下,险些丧命,一肚子怨气没地方发泄,所以才想到破罐子破摔。
可是被唐毅戳穿之后,老头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呆坐在石头上,一言不发,好像木雕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