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方怀远于新婚夜送给晴岚的东西,她从不离身,如今却出现在刘一手这里。
意识到事情有变,方怀远没有抢先发难,虚以委蛇后借故离开片刻,只见荷包里藏着一封折叠好的信,字字句句皆出自晴岚手笔。
原来,早在上元节前,掌管武林盟情报暗桩运作的晴岚已收到风声,听雨阁怀疑上了方怀远。
听雨阁甫一现世就借着飞星案立威,大肆捕杀了无数人,在朝在野掀起腥风血雨,闹得怨声载道,也因此案牵涉太广动摇到诸多势力的根基,萧太后纵然大权独揽也不敢与众为敌,经历一番激烈的斗争和利益交换后,听雨阁行事总算有所收敛,可这不代表恶犬不再咬人。
白梨夫妻已死,离宫在夜袭掷金楼一战里伤亡殆尽,少数的小鱼小虾没了约束,到底难逃天罗地网,也不知是哪处出了错,亦或听雨阁觊觎武林盟势力已久,他们到底还是找了上来。
嗅到肉味的恶狗,若不将猎物吞吃干净,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无用处,想要听雨阁放过方怀远,除非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晴岚一辈子都顺从方怀远,唯有这一次逆了他的意。
她瞒过方怀远,装作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在短时间内安排好了一切,临行前才留下后手,带着孩子奔赴自己设计好的陷阱。
栖凰山上确实有内鬼,可车队的行踪是晴岚主动透露出去的。
事态发展如她所料。
晴岚从小脾气倔,嘴自然很硬,莫说是十根手指,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也没有人能从她嘴里撬出只言片语。
直到萧正风耐心告罄,准备对年仅五岁的方咏雩动手,任人宰割的晴岚才像一头暴怒的母虎,用两只血淋淋的手抱住孩子,死也不撒手。
冥顽不灵的石头终于被人发现了裂缝。
萧正风当初会相信晴岚的供词,很大一个原因是他拿捏住了方咏雩。
母子天性,骨肉至亲。
任是见惯尔虞我诈的恶人,也想不到一个母亲能在亲子命悬一线时继续编织谎言。
可惜他不知道,自始至终,晴岚最爱的既非自己也非亲子,而是她的夫君和临渊门方氏。
她押上自己和方咏雩的命,出卖中宫一部,换来方咏雩和临渊门的平安无事。
永安九年三月初八,盟主夫人晴岚逝,留下了大义灭亲的丈夫和缠绵病榻的幼子。
同年,武林盟向听雨阁打开山门,建立起明面上的合作关系,九宫飞星的阴霾自此远离了栖凰山。
“……晴岚跟江夫人不同,她是自愿死在方怀远手里的,而你不知内情,跟我们一样被骗了十五年,又恨了生父十五年,并与他渐行渐远。”
周绛云来到方咏雩面前,目光从他脸上下落至江夫人的尸身上,半是讥讽半是怜悯地道:“你耿耿于怀十五年的心结,从来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方怀远面色惨淡,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本是站立不倒,现在却有了摇摇欲坠之态。江平潮僵立原地,喉头滚动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而后他陡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扭过头去看方咏雩。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朝方咏雩看去。
方咏雩竟然没有落泪。
他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却无丝毫反应,神情木然,双眸空洞,若非呼吸尚存,几乎像是一具站着的尸体。
荒谬般,他又忍不住想笑,唇角抖了两下,终是没有咧开来。
这算个什么呢?
方咏雩扪心自问,觉得算一场闹剧。
诚如周绛云所说那样,他这十五年的意难平,原来只是愚人的一厢情愿而已,眷恋也好,憎恶也罢,都不过是他自说自话般妄想出来的东西,活着的人不堪念,死去的人不在乎,只有他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上演着滑稽的独角戏,当真是……何等可笑啊。
好半晌,他哑声问道:“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晴岚夫人的谎言,着实编得很好。”
这密道里没有旁人耳目,陈朔也不再掩藏什么,直言道:“时至今日,知道这件事的也不过我们几个人,细究起来是在武林大会过后不久,有人找到了我们。”
“……是谁?”
姑射仙只是笑,狐面下的一双明眸狡黠又残忍,她幽幽一叹,意有所指地道:“方公子,你过了十五年被人蒙在鼓里的日子,如今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武林大会过后不久,即是他假死闭关的那段日子里。
当时陈朔秘密来到栖凰山的事情,方怀远不知道,萧正风也不知道,那么……还有谁发现了他?
又是谁,会看破晴岚以性命编织的谎言,洞悉方怀远尘封多年的秘密?
突然之间,方咏雩想到了一个人,还有他那天说的几句话——
“我爹娘的确是飞星盟中人。”
“盟主放心,我不会再报复方家,但是……如果哪日方家遭劫,我也不会施以援手。”
“敢问方盟主,晴岚夫人待你,比待旁的任何人都要好吗?”
是他。
只能是他。
原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猜出了真相,却一字不曾点明。
方咏雩脑子里“嗡”了一声,脚下一软,跪倒在未干的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