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丑之交,夜深天沉。
这是漫漫长夜中最黑暗的时候,尤其在这荒山野岭中,黑暗仿佛亘古未变,不会有一丝光明照进来。
叱咤风云的忽雷楼楼主冯墨生,于此时此地,死在了这一片黑暗中。
他生前是个矮胖的半百老人,虽然少了一条手臂,仍旧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如同长了头发的弥勒佛,可若是佛祖有灵,开眼就能看到他的满身业障,莫说引渡西天极乐,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
这样一个人,死的时候仰面瘫倒在地,左半边身子扭曲畸形,看似完整的皮囊包裹着的是一团团肉泥,他曾以绕指柔杀人无数,如今被人以牙还牙,昭衍用绕指柔捏碎了他半身骨头,连手指骨和脚趾骨也不曾放过,直到问出了全部答案,他才下手捏碎了冯墨生的喉骨。
冯墨生一辈子贪生怕死,最终竟是哭求着想要一个解脱,这事说出去怕也没人信,只是哂笑过后,难免会觉得毛骨悚然。
自始至终,鉴慧都在场。
忽雷楼司掌监察处刑之权,上至涉案朝官下至江湖罪犯,就连其余三楼的下属犯了过错也要落在冯墨生手里受罚,他擅攻心,又好酷刑,威逼利诱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于是掌握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这些秘密有大有小,价值亦有贵贱之分,冯墨生将它们分门别类,无关痛痒的小秘密可以拿去做顺水人情,重要些的便运作一二再卖个好价钱,至于那少数几个无价的秘密,他惯会拿捏作态,却从来不肯撕口将其泄露出去,不仅是有些东西只在成为秘密的时候值钱,更因为这些秘密要命。
冯墨生虽然贪婪,却也知道分寸,他一心想要将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可不曾料想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可以耍弄一个聪明人,但无法打动一个疯子。
整条手臂骨被碾碎的时候,他一面声嘶力竭地咒骂,一面断断续续地说出忽雷楼的人事部署及暗桩运转;左腿被自下而上一点点捏住的的时候,他痛得涕泗横流直欲咬舌,被打掉牙齿后嘶着气吐露出听雨阁这些年做下的阴私秘事与物证留存;待到肋骨被一寸寸压烂,他已是生气全无,双目空洞,嘴里喃喃念着的都是“杀了我”。
昭衍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明觉,是谁?”
“不……知……道……”
昭衍问了三遍,震碎了他三根肋骨,冯墨生也回答了他三次,俱是“不知道”三个字。
冯墨生撒了一辈子谎,可昭衍愿意相信他今晚说的都是真话。
他是真的不知道明觉是谁,甚至不知道昭衍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名字,以至于死都不能瞑目。
多稀奇,掌握了无数阴私秘辛的忽雷楼楼主,竟然也有闻所未闻的人和事。
鉴慧在冯墨生手臂骨被捏碎时就不敢再看,他毕竟是出家人,虽说犯了杀生戒律,但不是出于一己之私,更不会动用这般毒辣手段来逼供,哪怕明知冯墨生死不足惜,心里也会生出不忍,可没等鉴慧开口,昭衍满含冷意的眼神就如剑一样刺了过来,那一瞬间他竟有种被杀死的错觉。
“鉴慧师父,出家人固然慈悲为怀,但佛门亦有怒目金刚与因果报应,若一味以德报怨,又该以何报德?”昭衍对他笑了下,眼里却无半分笑意,“你闭上眼,捂住耳,莫看莫听莫相问,更莫要替那些枉死冤魂为他求情。”
于是,鉴慧只能转过身去,低声念诵心经,只是越念越乱,不时从背后传来的裂响和惨叫仍如魔音,一声声过耳入心,搅得他气息不稳,神思难安。
正当鉴慧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他听到了“明觉”这两个字,不由得浑身一僵,怔在原地。
彼时,昭衍大半心思都放在冯墨生这边,却也留了一些在鉴慧身上,这点异样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他没有当即发问,而又重复问了两遍,直至冯墨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才松开这软泥一样的人站了起来,因为低头太久,眼前竟是黑了片刻,堪堪伸手撑住了石壁。
“小山主……”
听到动静有异,鉴慧连忙转身看来,只见冯墨生已气绝身亡,他愣了一下,忙低头念了句佛号,这才看到昭衍有些站立不稳,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昭衍昨日刚死里逃生,今夜又折腾了许久,着实是支撑不住,他谢过鉴慧的好意,寻了块大石头慢慢坐下,随着呼吸吐纳的变化,截天阳劲在经脉间自发运转起来,总算化解了这股晕眩劲,苍白如纸的脸上慢慢有了些许血色。
按理来说,昭衍身怀《截天功》和《太一武典》两大绝学,内力浑厚远非常人可比,只要不曾伤到根基,本不该虚弱至此,只是他中了子母连心蛊,那蛊虫固然为他提供了莫大便利,也给他造成了麻烦,须知截天阳劲主行督脉,与心府相连密切,如今那蛊虫钻进了心脉间,真气每每运转至此都要将它惊动,从而牵动五脏六腑和奇经八脉,若非他辅修《太一武典》,中和阴阳,以柔化刚,恐怕就不只是吃些苦头了。
有这蛊虫在体内,无异于枕边插了一把两刃刀。
鉴慧不知详情,却也察觉到了昭衍身上涌动的杀气,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凝神戒备起来,好在昭衍很快回神,朝他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那取经路上女妖精,不吃和尚肉的。”
昭衍对待敌人惯会虚以委蛇,面对自己人时却是热情亲善,时常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过鉴慧自与他相识以来,感受到的多是外亲内疏,甚至偶有寒意。
鉴慧固然是自幼出家,并非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先前跟在明净身边时就曾听殷无济说过一嘴昭衍的事,晓得这是个不好招惹的人,虽不知自己在何处得罪了他,但也没有耿耿于怀,以至于昭衍的态度突然软化下来,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见状,昭衍瞥了眼地上的尸首,正色道:“此番若无你鼎力相助,计划断不可能如期成功,先前情势所逼,有些误会不便解释,如今你有何疑问,尽管说来便是,也好让我二人开门见山,冰释前嫌。”
经历了一遭患难与共,鉴慧虽对昭衍的行事手段有所微词,却也不再当他是外人,亦有与其修好之意,遂沉思了片刻,问道:“小山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昭衍眼也不眨地道:“冯墨生虽死,事情却还没有结束,萧正风尚不知此间之事,倘若让他晓得了冯墨生的死讯,只怕变局再生,于是还要劳烦鉴慧师父奔波一趟,将冯墨生的尸身带到无人知晓之处,我会在北疆边陲一带安排人制造出冯墨生尚在人世且已投靠外贼的假象,彻底将此事坐实。”
鉴慧这回机灵了一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还要借用冯墨生的身份?”
“不是身份,是名义。”昭衍摇了摇头,“冯墨生在听雨阁扎根数十年,知道了太多东西,无论他是否背叛,听雨阁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人逃脱在外,若是拿他身份去做一些事情,只怕事还没办成就先惹得一身麻烦,得不偿失乃下策也,不过……这个身份不能再用,存在却不能销声匿迹,至少两年内冯墨生必须得‘活着’,才能让听雨阁上下睡不安稳。”
杀人不过头点地,昭衍是连人死之后的用处都要利用干净,哪怕他面上带笑,仍让鉴慧感到背后发寒。
他不敢在此事上有所异议,应道:“好。”
昭衍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鉴慧一时语塞,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道:“方才,你为何……问起明觉?”
昭衍不答反问:“你认识明觉?”
“小僧……”鉴慧面露难色,“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一些事情,也不知我们所指的是否为同一人。”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鉴慧心里发慌。
“我之所以问起这个人,是因为一封信。”
说话间,昭衍探手入怀,自贴身衣襟内取出一节细竹管,递到了鉴慧面前,后者迟疑了片刻,从中倒出一张脆弱泛黄的信纸,借着火堆未熄的光,总算看清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不敢敷衍,逐字逐句地看完正面的全部内容,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里登时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可置信地看向昭衍:“这、这是——”
“这是当年九宫事变时,我娘写给中宫之主的求援信。”昭衍的声音很轻,“别着急,背面还有呢。”
鉴慧满心骇然,断金切玉都轻而易举的双手此时竟在微微颤抖,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
薄薄一页纸,鉴慧用了好大力气才横下心来将它翻面,只见信纸背面不如正面那样字迹拥挤,而是工整地列下了九行人名——
乾宫,补天宗傅渊渟;
坎宫,望舒门谢安歌;
艮宫,镇远镖局李长风;
震宫,空山寺明觉;
中宫,武林盟方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