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鬼路的尽头是迷雾林。
这片林子占地不算很大,草木却极为繁茂,每日早晚雾气氤氲,时至夏季,大树华盖亭亭,无数枝桠遮天蔽日,即便是常年出入此地的老手一旦松懈了心神,也要在林中迷路。
黑衣人身躯微倾向前,轻灵飘逸如在草上飞,林管事被他点了穴道揽在臂间,竟未感受到多少颠簸,可见此人不仅轻功卓绝,收发劲力更是举重若轻。
虽是受制于人,林管事心中并无慌乱,若非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能动,她甚至想要跟这突然杀出的凶徒说上几句话。
分明挟持着一个大活人,黑衣人在林中穿行的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即便刘一手撇下战局全力追来,少说也得一炷香后才能发现些微踪迹,而到那个时候,林管事早已不知被掳至何处了。
因此,若想将林管事救回,必得赶在黑衣人离开迷雾林之前。
夜色乌沉,林子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林管事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睁眼瞎子,黑衣人的一双眼眸却似从夜鸮那儿借来的,黑暗对他造成的影响极小,身法速度更是有增无减,浑然将障碍重重的密林视若空旷平地,每当林管事以为自己两人要撞上什么的时候,他总会翩若惊鸿般从旁飞掠出去。
林管事不由得在心中想道,即便刘一手现在带人追了上来,那一行八大高手里也没有一个能与此人比肩的。
不过,她认识的一个人勉强可以做到。
前方有一棵粗壮的百年古木,黑衣人脚尖在地上一点,带着林管事向左斜掠,而就在他们绕开古木的刹那,右侧陡然多出了一道黑影,那是个布衣芒鞋的年轻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平凡无奇的面容,乍看有几分呆样。
鉴慧着实是个呆和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上黑衣人,却没有直接出手偷袭,反而木讷地问道:“敢问施主,你要挟持这位女施主向何处去?”
林管事以为黑衣人不屑答腔,却感觉到对方胸膛微震,只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回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故来找个婆娘唠话。”
鉴慧的袍袖都被狂风灌得鼓涨,他紧追在黑衣人身边,不依不饶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施主若想与人夜话,贫僧不才,愿为施主讲经说禅。”
黑衣人嗤笑了一声,正当林管事以为他要讥讽回去的时候,却听对方清了清嗓子,适才那苍老难听的男声突变成哀怨绵柔的女儿腔,说的是:“那就当我是个女人,我们姐妹好生说些体己话,与你个花和尚有何干系?”
鉴慧来不及出口的第三句话活活被噎了回去。
一脚踏上实地,袍袖翻飞狂舞,鉴慧双掌齐出向黑衣人击去,后者听得破空声起,身躯柔若无骨般在风中一绕,顺势将林管事从右推向左,空出右臂猛地挥出,硬碰硬地跟鉴慧对了一掌,两人同时闷哼一声,附近数棵大树齐齐发出爆响,被这倏然炸开的气劲生生摧断。
这声音震耳欲聋,在黑夜里远远传了开去,黑衣人心知鉴慧有意拖延,遂冷笑一声,竟将动弹不得的林管事反手拉至身前,以她血肉之躯来挡鉴慧迎面一拳!
见是林管事,鉴慧脸色一变,立即变拳为爪抓向她肩膀,试图趁机将人救回,不想那黑衣人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并指自林管事肩后探出,犹如一条出洞毒蛇,狠狠点在鉴慧的掌心。
这一指不亚于枪戳剑刺,饶是鉴慧护体功夫了得,那股刚猛至极的劲力仍是透骨而入,使他整条右臂倏然一麻,仅此一合失手,近在咫尺的林管事又被拉回后方,就在她身形挪开的同时,黑衣人一脚踢出,直取鉴慧腹下丹田!
鉴慧深知此人身手了得,半点不敢轻慢,只见他十指绽放如莲,连打带消化解四下连踢,旋即折腰下沉,黑衣人见此情形,倚仗轻功抢先下落,双手轮转如云托月,眼看就要将鉴慧的脑袋抓个严严实实,却不料鉴慧猛地一个折腰上翻,单脚在他掌上用力一踏,千钧巨力骤然降临,不啻于高山压顶!
千斤坠!
一时不察,黑衣人双臂一颤,膝盖直往地面砸去,就在双膝即将落地之时,鉴慧突觉脚下一空,竟是黑衣人就地一滚卸去压力,旋即标立而起,左右手向前挥出,直向鉴慧头颅两边拍去,正是那招“双鬼拍门”!
两声闷响合为一道,鉴慧只觉双耳同时“嗡”了一声,顿时头晕目眩,一掌回荡落了空,身子更是踉跄了半步。
黑衣人显然深谙“痛打落水狗”之理,眼见一击得手,他双手下滑至鉴慧肩头,猛地向后发力,本该是能将筋骨扭断的毒辣招数,这一回竟是不起作用,这和尚不仅模样呆板,身子也像木雕石刻的,这无往不利的分筋错骨手非但没能奏效,反而使他清醒过来,但闻一声大喝,鉴慧主动向后撞去,黑衣人只觉得胸膛如遭滚石冲撞,喉口一甜,鲜血来不及涌出就被咽了回去。
他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当即飞身向后掠去,脚尖在树干上一点,凌空翻飞如燕子,本是虚晃向左,转瞬又斜飞向右,屈指成爪朝站立原地的林管事抓去。
“休走!”
鉴慧的身法亦是不慢,眼见这人想要故技重施拿林管事做挡箭牌,哪肯轻易让其得手,只见他连踏三步,竟是跨越了三丈之远,右手搓掌成刀,分明手无寸铁,竟在真气流转下变得莹润如玉。
当他欺至近前,这一掌劈出竟有如利刃出鞘,掌缘尚未及身,锋利的劲风已将衣衫割裂,原本完好的皮肉上陡然绽开一道血痕!
此时此刻,黑衣人的利爪距林管事不过三寸之遥,鉴慧的掌刀离他后腰要害也仅在咫尺之间。
抓人,还是自救?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猛地折腰翻身,原本斩向他腰椎的掌刀堪堪擦过腰侧从他腹前划过,拉开一条扭曲狭长的伤口,鲜血顿时渗出,好在他穿了一身乌鸦黑,被血染过也只让这黑色更加暗沉。
然而,这伤势看似吓人,实则只伤及一层血皮,莫说筋骨,连肉也没少掉一丝半拉。
险中求胜的疯子。
鉴慧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立刻变招挥向黑衣人的头颅,奈何时机失不再来,仅仅分毫之差,黑衣人已抓住了林管事,两人顺势滚作一团,待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林管事的脖颈已被一只手扼住,只需些微用力,就能轻易让她毙命当场。
“真令人出乎意料啊……”
林管事身后,黑衣人不知是褒是贬地叹道:“在武林大会上表现平平的小寺和尚,不仅藏了这样一身高强武艺,连《宝相诀》这样名震江湖的武学密典也被你练到了如此境界,可惜那谢青棠死得早,否则你二人说不得能够攀亲认故呢。”
“贫僧亦料想不到……小山主,竟然会是你。”
缓缓松手,蒙面巾飘落在地,借着从树叶空隙间漏下的些微月光,鉴慧总算看清了林管事身后那人的真面目,赫然是先一步离开栖凰山的昭衍。
他惊骇莫名,林管事眼里却是一片平静。
这样的平静在当下无疑显得格外刺眼,昭衍先草草检视了自己腰上的伤口,确定没有大碍,便将鲜血在衣服上蹭了蹭,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猜出了我的身份,才没有反抗?”
“我并非那等多智近妖的人物,不过……打你出现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跟那些杀手不是一路人。”林管事淡淡道,“你武功高强却不杀人,更不曾干涉双方厮杀,可见你的目标只是我,且会为此不惜代价,我若一味负隅顽抗,非但不能保全自己,还会逼你不得不出手杀人,倒不如先跟你走,想来你如此大费周章也不会急着杀我。”
昭衍紧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道:“你的确不是聪明人,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比那些自作聪明之辈要讨人喜欢。”
林管事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声并不能让鉴慧放下警惕,方才那番惊险交手至今令他心有余悸,他勉强收起了尖锐的敌意,对昭衍道:“小山主,玩笑过后,还请将林管事交与贫僧……”
“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