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寒英所重修的《太一武典》囊括百家武学之长,堪称当世武道精粹,昭衍既得其真传,虽未能将天下武功融会贯通,却也练就了远超常人的辨识之能,故而当日鉴慧与江平潮那一战,台下众人只道江平潮赢了比斗,他却在心里为这个貌不惊人的和尚记了一笔。
论招法,二人在伯仲之间;论轻功,二人亦难分高下。
然而,若论内力,鉴慧却要略胜江平潮一筹,偏偏此战是他败阵下来,还让天下英雄都看不出个中蹊跷来,可见其收发自如、善于藏拙,这才是莫大本事。
昭衍在那时才真正对鉴慧这个人有了兴趣。
依照五人事先约定,倘若遇上了内斗,当点到即止以保全战力,使更强者顺利晋级决战,而江平潮此人自傲却不自负,且事涉白道颜面与方咏雩之性命,他就算是中途落败也不会心生怨愤,故于情于理,鉴慧都不该输了那一战。
除非,他是跟昭衍一样的人,只不过昭衍拿了方怀远的好处,这位鉴慧师父却不知吃着谁家的饭。
昭衍早就有心来探一探鉴慧的底细,没想到今日探出个意外之喜。
“五年前,家师与殷先生自寒山而返,便带着小僧一路南下,向西川而去。”
穿过密林,两人并肩走至一处开阔空地,鉴慧席地而坐,言简意赅地向昭衍叙说这五年来的种种事情。
听鉴慧说到殷无济投入平南王府做了良医,昭衍险些破了功,诧异道:“以殷先生那……散漫的脾性,竟肯去投效藩王任人驱使?”
他原本想说“见人就咬的狗脾气”,思及殷无济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忙改了口,不过鉴慧闻弦歌而知雅意,遂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殷前辈固然心高气傲,却也是一位医者,王府之中有患者求医,他便欣然而去。”
昭衍一挑眉,道:“此人必定身份非凡,且所患病症非同寻常。”
太素神医白知微,见死不救殷无济。
此二人堪称那一代的杏林日月,一身医术平分秋色,偏偏脾性不甚相投,盖因白知微是真正悬壶济世的善医,殷无济却与她截然不同,他虽有妙手回春的高明医术,但是极少治病救人,这才有了“见死不救”的恶名。
以殷无济的脾性,他既然心甘情愿地进了平南王府,恐怕是见猎心喜了。
鉴慧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试探,不置可否地合掌道:“不知步山主可曾提及平南王?”
昭衍颔首道:“我下山之前听师父提过一些,说是……大江分流,天将变矣。”
他说得隐晦,鉴慧不禁笑了,又道:“寒山远在关外,步山主手下暗桩十有八九都布设于边镇一带,却能不出天门而知天下事,小山主可知为何?”
昭衍掀了掀眼皮,道:“因为我师父是天下第一人,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好人,虽有不知多少恶贼咒他短命,却有更多人盼着他长命百岁好留条退路,故而他不必在这些事上靡费心力,与他休戚相关之人自会不远千里将风声传达过去。”
黑道一方有陆无归察言观色,朝廷之内有玉无瑕探听虚实,就连藩王封地里也有殷无济冷暖先知。
谁能想到,步寒英这般被视为白道北斗的人物,竟与补天宗昔日恶名昭著的三大长老有所勾结且关系匪浅。
鉴慧道:“实不相瞒,南北将裂之事正是殷先生与家师修书告知步山主的,此举一为请他提早约束部众做好防范,二为代王爷向步山主传达善意。”
昭衍“哦”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道:“看来这位王爷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对于南北之争,步寒英的态度说好听些是“静观事态”,直白点就是“与我何干”。
正如他自己所说,寒山一日不归靖,就一日是中原人眼里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事涉天家权力倾轧牵涉太广又难说对错,只要步寒英选边站了,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与寒山众多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为族人留住一隅存活之地,替雁北关内上下军民百姓守一方天门防线,身在其位,问心无愧,不争才是不败。
这一点,平南王殷熹并非不清楚,他只要步寒英表明态度——在南北胜负决出之前,步寒英与寒山必须得维持现状。
“原来如此,难怪他催我下山……”
想通其中关窍,昭衍长吁了一口气,道:“鉴慧师父此番前来栖凰山,想来也是奉了师命,明净大师与殷先生皆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他二位有何吩咐,还请随意差遣。”
鉴慧笑道:“小山主客气了。”
见他如此,昭衍突然冷下了脸,厉声道:“鉴慧师父莫非看不起在下?”
鉴慧一怔,没想到此人变脸如此之快,惊愕道:“小山主何出此言?”
不等他话音落下,面前陡然一花,竟是昭衍欺身而近,提掌就向他头顶盖来,鉴慧虽惊不乱,仍盘腿而坐,身子却向后平滑出去,待昭衍一掌落空之际双手疾出,一左一右向他腕间太渊穴拂去。
昭衍不躲不闪,任他两指点上穴道,同时催动内力斜引,鉴慧的指力尚未落实便被一股柔劲推移化解,他顿觉心头凛然,可不等变招,那双手竟是柔若无骨般缠绞而上,以一式“打蛇随棍”将他两臂锁住,提膝就往自己面门撞来。
“咚——”
一声闷响,昭衍的膝盖结结实实地与鉴慧额头撞在一起,刹那间声如击鼓,巨大的力道反震而回,竟令他膝盖生疼,左腿筋脉更被震得一麻,脚下猛一趔趄,眼看就要失衡砸向鉴慧,昭衍果断松开双手,单掌在那光头上一按一拍,整个人凌空翻了过去。
眼前突兀一空,背后劲风来袭,鉴慧身子前冲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昭衍一掌,颇有几分狼狈地站起身来,急促道:“小山主,你我是否有何误会?”
昭衍冷笑道:“你不将我放在眼里,还要我给你好果子吃?”
说罢,又是一脚向鉴慧胸口踢去。
饶是出家人讲究心平气和,鉴慧也被昭衍这骤然翻脸搅得满头雾水,可谓满腔冤屈无处诉,眼看这一脚劈风而至,鉴慧来不及躲避,只得伸手向他足尖拍去,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这一踢带偏,却不想昭衍出招无情,身躯顺势往前一扑,左腿屈膝撞向鉴慧后背,同时左手下沉,五指屈爪钳住他一边肩膀,迫使其无能回防,只得生受这一撞!
鉴慧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口气就如同龙鲸吸水,平地乍然起风,周遭草叶都向这边剧烈摇摆,身子竟如皮球般鼓涨了一圈,昭衍这一膝撞上去,轻飘飘如陷进了一滩烂泥里,旋即膝下一滑,竟是被他轻飘飘地卸了腿劲!
一击不成,昭衍抽身而退,待他抬头看去,鉴慧的身躯又恢复原样,只见其合掌颂了句佛号,道:“小山主,你我是友非敌,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昭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冷意忽如冰消雪融般消失不见,笑道:“好说,我与鉴慧师父一见如故,又有前辈交谊在先,当为挚友也!”
鉴慧:“……”
昭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方才多有得罪,我相信你是明净大师的亲传弟子了。”
当年他与明净、殷无济相处时日不算长久,说不上知根知底,何况明净不比殷无济性情乖张,那僧人就像一碗寡淡的白水,阔别五年之后,连他的音容笑貌都在昭衍记忆里有些模糊了。
昭衍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明净在登仙崖下救了自己。
一个半大少年从十死无生的登仙崖上坠落而下,其力道不逊于山崩滚石,纵有天赐神力也不敢用一双肉掌去接,何况要让那坠落之人毫发无损,这不仅得功力深厚,还要精通卸力法门。
卸力之法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可明净是用自然之气充盈己身,以气御气再卸力,生生使刚硬化绵柔,这种功法就连《太一武典》上也不曾记录,可谓是自成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