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昭衍微微一怔,他见方咏雩一改方才郁愤之态,眉头紧锁,显然陷入了纠结之中,便也正色问道:“何出此言?”
方咏雩犹豫了好一会儿,模棱两可地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每当阿萝与我亲近,我心中不生欢喜,反而会惴惴不安。”
昭衍没料想他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竟只憋出这么句话来,原本紧绷的背脊顿时一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情生意动,心猿意马,你若是能够波澜不惊,那才叫有毛病咧。”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说到此处,方咏雩欲言又止,忽地问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看过飞蛾被蛛网黏住的模样吗?”
昭衍道:“那自然是见过,又如何?”
“蛛丝看似纤细脆弱,黏在身上却十分难缠,一旦飞蛾落在网上,即便拼命挣扎仍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困死或等待蜘蛛爬过来将它吃掉。”方咏雩看着手里的空酒杯,“面对阿萝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那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
昭衍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了。
他在十四岁时就认识方咏雩了,知道对方并非如外人眼中那样羸弱不堪,自然也不会轻视方咏雩的看法,从刚才这一个比喻里,昭衍听不出半点风月旖旎,只有惊疑和忌惮。
电光火石间,昭衍心念急转,从香满楼惊鸿一面到深谷下六日相伴,以他自己的见闻经历而言,江烟萝的言行举止堪称无可指摘。
然而,天底下哪个有情郎会把自己的未婚妻视若猎蛛,而将自己看作垂死飞蛾?
方咏雩说这一番话,是故意诋毁江烟萝让自己远离她,还是诚心警告?
念头来回转动,昭衍垂眸看向坛中残酒,语气带上三分愠怒:“方少主,你也算是个读书人,该知背后语人长短非君子所为,何况江小姐不仅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妹,还是你即将过门的妻子。”
“我——”
方咏雩气结,也觉得羞惭难堪,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自个儿听过就罢了,休要再对外人说起。”
昭衍心下暗笑,面上仍皱着眉头道:“行。”
“我是十岁那年认识阿萝的,做了快十年表兄妹,来往有度,不温不火,直到三年前我爹代我去海天帮提亲,两家力促这门亲事,我与阿萝的联系才紧密了许多,由此也得知了一些从前不曾听闻的事情。”
“能够让你对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避之不及,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方咏雩踌躇了片刻,道:“阿萝五岁那年失足从假山上跌落,右腿从此落下残疾,无论她出落得怎样美貌,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于是她没上过学堂私塾,而是请了先生在家教授她诗书才艺。”
时人风气开放,并不以女学为异端,大户人家聘请西席教授子女之事十分常见,以江烟萝的家世来说,这件事本该不值一提。
昭衍思索了下,问道:“是女先生吗?”
方咏雩摇头道:“那个时候,滨州一带虽然文风盛行,有名的女先生却不多,大半还是从秦楼楚馆里退下来的女妓名伶,请她们来家教导未出阁的少女,反而会使得学生名声有碍,于是江帮主精心挑选过后,请了一位少有才名的年轻举人作为西席,名叫岳聆涛。”
岳聆涛是滨州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就考中解元,后来又中了举人,风头一时无两,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时,家中寡母病逝,岳聆涛不得不守孝三年,悲恸之下生了场大病,本就清贫的家境更加雪上加霜,只好在病愈后暂且放下科举之心,寻个活计糊口,来自海天帮帮主的邀请算得上雪中送炭,自然万分尽心。
那一年,江烟萝十二岁,岳聆涛二十岁。
岳聆涛文采出众却手无缚鸡之力,在鱼鹰坞那般连洒扫婢女都会几招拳脚的地方犹如秀才掉进土匪窝,最跟他谈得来的便是学生江烟萝,他发现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不仅有一副好皮相,难得还冰雪聪明,无论他讲解了什么经义、布置了什么课业,江烟萝都能够按时完成,甚至举一反三,其天赋悟性远胜那些个自诩不凡的才子。
因此,岳聆涛原本只是想赚笔银子补贴家用,见状倒真起了爱才之心,左右女子不能科举,他也没有敝帚自珍之心,既然守孝三年,便在鱼鹰坞留了三年,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阿萝能有今日的文采谈吐,岳聆涛可谓功不可没。”
昭衍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不同寻常的意味,细细一想,眉头慢慢拧了起来,问道:“那岳聆涛相貌如何?”
方咏雩道:“听说,是一表人才。”
昭衍顿时明白了。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心花萌芽时,岳聆涛与江烟萝朝夕相处三年,他不仅容貌端正还文采过人,对江烟萝多有照顾,难免滋生出异样心思。
一念及此,哪怕此时天黑月白,昭衍也觉得方咏雩头顶似有一朵青云飘过。
他挥去不着调的想法,道:“那岳聆涛少有才名,想来是个心气高又知分寸的。”
“不错,三年孝期满后,岳聆涛便递上辞呈,离开鱼鹰坞上京赶考去了,此后再也没有回过滨州,江世伯也令下人封口,不准再提起有关此人的事情。”
“毕竟是三年相处,爱惜女儿名声也在情理之中。”昭衍点了点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海天帮的人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在你这未来姑爷面前碎嘴吧?”
方咏雩这次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看到的。”
昭衍一怔:“你看到了什么?”
“岳聆涛离开的时候,恰好是我跟阿萝订婚那年,当时她不在鱼鹰坞,而是跟母亲韩夫人去柳州老家小住,我爹带着我随江世伯一同前往,叨扰七日后终于说定了婚事。”方咏雩的神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那七天里,我教阿萝抚琴,在她书房里看到了一幅画。”
那幅画是江烟萝亲手所绘,纸上晕开大片浅青色,青竹茂疏错落,水墨浓淡相宜,用极其简单的配色描绘出遗世独立的竹林书院,而在那书院大门外,一簇生长最茂盛的青竹后面,隐约露出了一只朱红缀铛的绣花鞋。
落款是赠恩师岳聆涛。
可是在这幅画背后,有一行铁画银钩的谢语——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昭衍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
江烟萝这幅画的深意既含蓄又直白,红鞋代表了风华正茂的女子,竹林书院则代表着清隽如竹的读书人,女子在书院外翘首顾盼,却不敢露出身形容貌,正是少女欲吐不露的情意。
仅从这一幅画里,不难看出江烟萝当时的心思。
昭衍并不觉得江烟萝此举过分,令他心生不悦的是岳聆涛那句回答,短短一句古诗看似是拒绝,实则欲拒还迎,倘若真想拒绝女子真心,那便坦坦荡荡地说出来,而不是玩弄字眼。
伪君子。昭衍在心里给岳聆涛下了判定,问道:“你是因此心生芥蒂?”
“我岂是这般肤浅混人?”方咏雩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且不论我对阿萝并无男女之情,就算是有,量他也不敢在海天帮总舵对江家大小姐做些什么,既然发乎情止乎礼,断则断了,难道我还比不上他?”
“那又是为什么?”
“知道这件事后,我让人查了岳聆涛,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岳聆涛早已娶妻成家,发妻比他大了三岁,是个大字不识却很能干的贤惠女人,一直在老家替他打理田地农务,供他读书,而他……从不曾在外面提起自己的糟糠之妻,于是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已有家室。”
昭衍眼眸微眯:“那后来呢?”
方咏雩脸上不屑之色愈浓:“岳聆涛离开了鱼鹰坞,上京赶考,中了一甲头名,成了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榜下捉婿,得礼部尚书的青眼,要娶尚书之女,从此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