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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铉和盛庸的奏表上午递到了武英殿。沈若寥也交上了自己的那一份。朱允炆却一反常态,命人将奏表先送到五军都督府,待五军都督府备览批阅过后,送呈兵部尚书齐泰批阅,齐大人批阅后再送回武英殿,由天子阅点奏表以及所有批注意见,最后朝堂总论。
回到天子身边短短一天,沈若寥听到一些让他吃惊的新闻。天子在方先生的帮助下,不但更改了大小官职名称,连皇宫各门的名字也改了;宫里现在所有名称一应复古,天子和方先生兴致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动各项制度律例,井田制的恢复,大概是不可避免的了。
此外还有一件事。太祖高皇帝次女怀庆长公主、燕王朱棣除了宁国长公主之外最亲的妹妹,据说与燕王通信泄密,兼任后军都督的驸马王宁因此被朱允炆籍名抄家,下了锦衣卫大狱。公主则被软禁在家。
这些事情让沈若寥有些心烦意乱。他试图和方孝孺辩论更改宫门名称究竟是否必要,无论如何说不到一起去,只落得两个人心情都不好,于是也不再说话,在鼓楼路口告了别,各自回家。
到了家门口,他犹豫良久,下了马,鼓足勇气走进门去。
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头天晚上还堆积如山的彩灯彩球之属已经一扫而空。虎生正在扫地,看见他便扔下扫帚,喊了一声“老爷回来啦”,便不由分说跑出门去收拾二流子。
豆儿从他和秋儿的房间里跑了出来。
“老爷可回来啦?夫人饭都做好了,就等你回来呢。”
南宫秋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站住,眼巴巴地望着他。
沈若寥低声道:“我已经陪天子吃过了。”
南宫秋没有吭声,低下了头。豆儿失望地说道:
“又是这样啊……”
沈若寥有些后悔。他想了想,问道:
“豆儿,家里还有好酒么?茶叶呢?”
“酒没有。茶有新采的吓煞人。”
“吓煞人?哪儿来的?”沈若寥惊讶地问道。
“一个翰林大学士今天刚刚送过来的,他说他姓解,因为一壶吓煞人和老爷结的缘,所以送一些过来给老爷接风用。”
沈若寥万没有想到心高气傲,明显看不起自己的解缙竟然会送茶叶过来。
他说道:“这样,你就用吓煞人泡壶茶好了。”
“酒呢?”
“酒就算了。”
他走到房门口,拉着南宫秋进了屋。屋里烛光明亮,果然一桌好菜还热气腾腾地摆着,两副碗筷等在桌边。
“我在宫里没有吃几口;可以陪你再吃些,正好我还饿。”他亡羊补牢般说道。
南宫秋眼睛亮了些。她仍然不说话,把椅子拉开,候他坐下,自己才在对面端端正正坐下来。豆儿送进茶壶来,给他俩倒好茶,就跑了出去,关上了门。
沈若寥没有动筷子,也没有动茶杯,而是笔直地望着南宫秋,开门见山地说道:
“秋儿,锦衣卫的蓝指挥送了你寿礼,是什么?”
南宫秋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他送了……一对镯子。”
“拿来我看看。”
南宫秋起身离开,跑到梳妆台边,抱起一只锦盒,回到他面前。
沈若寥打开锦盒;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里面是一对白玉手镯。温润滑腻,久处皇宫的沈若寥一眼看出来,和阗羊脂玉。
他盖好盒子,望着南宫秋。
“秋儿,明天你要把这份礼品,退回去。”
南宫秋吃了一惊:“退回去?”
“对,物归原主,送还给蓝指挥。”
“……哦……”
沈若寥道:“秋儿,你怎么了?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送礼来;以前你都没有收。道理你都明白;怎么这一回破例了呢?”
“人家……人家想跟你交朋友呢,他亲口跟我说的。我想你多个朋友在朝廷里,有什么不好。”
沈若寥握住她的小手。“他当然这么说了。但是真正的朋友从来都不是这么结交的。我可以跟你打保票,他送这份礼物的目的,决不是交朋友。他另有用心,或者将来拿这个要挟我,让我为他办事;或者,这东西本身就是他非法得来,以他的家底和俸禄,他买不起这么贵重的镯子,他干了什么不法的勾当,栽赃给我,想拉我下水。或者他可能完全是别的算计,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是不怀好意。秋儿,富贵有命;不是自己的东西,永远也不属于自己。得此一分,可能失彼一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财,都是飞来横祸。你相公什么坏事都干过,但不管我在别的方面多么肆无忌惮,这一点上我绝对胆小如鼠。不义之财就像泥沼深潭,这不是在和吏治国法较量,这是在和天理较量。因为其它的一切都有可能随着历史而变迁,唯独这一条真理,永远也不会失效。”
南宫秋脸红道:“我知道啊,你的原则,我懂的。我不是多喜欢这镯子,就是当时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他。”
沈若寥安慰道:“我懂。我知道那个人,我可以想象他用了怎样的伎俩劝你收下。说不定有一天,这个人能把我整死。明儿一早,你就亲自登门,把东西还给他。”
“你去还他呢?”
“你去还。让他明白,不要觉得他钻不了我的空子,就可以来钻你的。”
“那——解学士送的茶叶怎么办?都已经泡了茶了。”
“解学士的茶叶倒是无碍的,虽然我真没有想到他会送。解学士和谷——和蓝大人不一样,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如果他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我倒真愿意出这份力。你把东西先放下吧,先吃饭。”
看着南宫秋把盒子放回去,沈若寥举起筷子,每样菜都尝了一口,笑道:
“你要知道,我在外这五个月,都快不食人间烟火了。军营里的东西实在是不能再难吃了。要是军法允许,我倒真想把你带上,一来不用想家,二来可以饱口福,就算这一仗打十年二十年,也无所谓了。”
南宫秋羞涩地说道:“那你就尽量多吃点儿。马上又要回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一趟。这两天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争取把想吃的东西都吃个够。”
“秋儿,我走这五个月,你过得怎么样?开心吗?”
南宫秋想了想,低着头,幽幽地问道:“若寥,你是不是内心深处,更希望我不开心?好不容易回家,却扭头就走,不愿意在家过夜,都不愿等我回来;是不是都因为洪江哥?”
沈若寥老实说道:“是的。”
“你连撒个谎都不会吗,连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南宫秋小声道。
沈若寥轻轻放下筷子。“我会,我很擅长对女人说甜言蜜语,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发现我确实很自私,更希望你没了我会不开心。不过如果你过得真的开心,我也不会生气,你放心。你生日那天,我都不在你身边。第二天燕王退了兵,到了晚上,我一个人在大明湖上看月亮,越看越心酸,想象你这个生日究竟是怎么过的,想得我疼得要命。与其这么心疼,我更愿意听到你过得开心,哪怕忘了我。所以昨天晚上,看到满院子堆的东西,我还是——还是松了口气的。”
南宫秋说道:“对不起,若寥,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可对不起。我山盟海誓娶了你,把你带到京城来,又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无论如何都是我的不应该。”
“但是你不会改变的,对吗?”南宫秋平静地说道,“尽管你说不应该,也不管你究竟怎么想,总之这种状况还是会继续,看不到尽头,对吗?”
沈若寥对她的淡漠有些惊讶。“对,”他答道。
南宫秋说道:“若寥,你这么坦率,你宁肯让我伤心,也不愿意骗我。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五个月,我过得不好也不坏。开心的时候也不很开心,很不开心的时候也没有过。可能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毕竟,你不是第一次走;毕竟,你在的时候,也和你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也可能是因为,有洪江哥陪在身边,如果你一心要这么认为的话。你是我心中的你,从来没有变过。我曾经幻想要是你和他可以结合起来有多好;后来明白这不可能,如果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你就不再是我爱的那个人了。所以,我现在无所谓了,只要你一直是平安的,你回不回来我都可以过。你想听实话,这就是实话了。我不爱洪江哥。”
沈若寥一时间无言以对。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直到把茶壶倒空,口中却始终感觉只是白水,浪费了这么些好茶叶。
然后他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我的秋儿长大了。也好。吃饭吧。”
他大口大口地吃了很多,咸淡味道完全没有尝出来。南宫秋也是一样。一桌菜竟然消灭殆尽。豆儿把碗碟收走,十分开心,并没有意识到气氛的不协调。
看着南宫秋收拾床铺,他突然开口道:
“秋儿,不要给我铺了,我今夜还要去宫里守夜。”
南宫秋微微一怔,转过身来,沉默地看了他半晌,低头说道:
“好。”
沈若寥不敢看她,扭过脸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何走到这一步。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并非是被别人抢走,而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抓牢;他一心一意只为了自己那个执着而疯狂的念头,把一切都主动放弃。他已经受不了再继续这样呆在她身边,两个人同时都越发努力地假装下去,如此虚伪,如此冰冷和疏远,如此平静。可要他打破这虚伪和平静,他却做不到。他没有精力、更不愿再在这件事上费心,而情愿维持这种平静。如果她从来不曾真正爱过他,那他自己呢?是否他以为自己对她的真情,原来也和她一样是自欺欺人——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