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小二进了酒楼,到了一个包间里。一大桌菜肴已经备好。小二给他斟了酒,倒好茶,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那书生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确实没有一只眼睛在附近。
他实在抵挡不住面前的诱惑,终于扔下了一切架子和斯文,大吃大嚼起来。
风卷残云之后,他横下心来,走出包间,穿堂而过,却没有人拦他,他就这样顺利地出了酒楼。
出去之后,他实在纳闷,于是折回来,走到柜台前,问那小二道:
“这小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请我的这位大人究竟是谁?”
小二无动于衷道:“跟您说过了不能告诉您。”
“他也是来赶考的吗?”书生锲而不舍。
“人家是正二品的大员,用得着赶考。”
“正二品?——”那书生有些瞠目结舌。“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正二品的大人物啊……他是哪一司的?”
小二道:“跟您说过了您不认识他。您就别再问了。”
“不会是主考官高大人和董大人吧……不对啊,他们都还不够正二品呢……”
小二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忙别的去了。
那书生无奈,只得离开酒楼。不料那小二却从后面追了出来,叫住了他,把一个牛皮纸包塞到他手中。
“小的差点儿忘了。这是那位大人叮嘱我交给您的。他说您大老远地赶考不容易,好不容易考完却丢了盘缠,所以这些钱让您拿去路上用。”
那书生简直惊讶得下巴掉下来:“他……他怎么知道的?”
小二道:“这小的不知道。他还让小的转告纪老爷,您可以去济南见见山东参政铁铉大人。”
那书生怔了片刻,机械地点了点头:“我懂了,多谢你。”
小二头也不回地跑回了酒楼。那书生在街心立了片刻,转身向夫子庙走去。
一定是贡院街上吃鸭汤粉时,莫名其妙问他话的那个人——那个人衣着整洁光鲜,手里挽着妻子,和那小贩貌似十分相熟,何况那小贩说出来的那些话……
他跑到贡院街来,找到先前那个小贩,向他询问那个大人究竟是谁。
“那是沈大人啊,你不认得?”那小贩惊奇地望着他。
他答道:“我是临邑来京的考生,怎么会认得这样一个大官?他是哪一部的?”
“哪一部?”那小贩道,“人家是正二品大员,要在六部衙门早就是尚书了。他是上十二卫亲军都督,御林军总领,当今天子最宠信的贴身侍卫呢。”
那小贩说得神采飞扬,得意万分,也不知和他有个啥关系。
那书生听他说完,呆了呆,脸色一沉。
原来是他;自己怎么先前没有想到呢?
这个人确实赫赫有名,名气并不完全来自他是天子的御前侍卫,或者他是上十二位亲军都督。此人几乎从一出生就注定出名;他有个父亲叫沈如风,有着神一样的武功和本事,和魔一样的心;一个母亲叫杜云君,号称有仙一样的绝代容颜。他继承了父母的一切美貌和天资,又娶了燕王的郡主,听说在济南城外,就是他,单枪匹马把已经被重兵包围的燕王殿下救了出去,才有了后来的奉天靖难大旗,今日强大的燕军铁骑。然而在此之前,他却已经离弃了燕王,叛逃到京师,转而为天子效力,身后留下了种种纷纭传说。
他向那小贩打听了沈若寥的住址,找寻过来。不知是好奇还是感激,他想登门造访一下。
然而到了门口,他却大失所望。如此普通而狭小的一户民居,可能是如此一个人物的住宅么?一开始,他以为那小贩为他指错了路,或者干脆是在骗他。
不过,贡院街有些远,他不甘心跑了冤枉路,于是便想撞撞运气,还是敲了门。
虎生开了门,把他让进来。沈若寥正一身粗布短装立在院子里给二流子刷洗,看到他进来,愣了一愣。
“纪兄台,你是怎么找来的?”他笑道。
那书生道:“大人好清贫啊,住在这么个地方。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沈若寥笑着指了指他的袖口。“自个儿都忘了吧?名字就绣在衣服上,还怕别人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你一声兄台你不介意吧?”
“这可受不起,怎么能让大人称小人兄台……”
“我只是个停职在家反省的待罪之臣,千万别叫我什么大人。”
那书生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两个醒目的大字“纪纲”黑线结结实实地缝在上面。他有些难堪。
“这个……我是进号舍想穿件宽松柔软一点儿的旧衣服,又怕这衣服太平常,住在旅店里容易让人误拿了去,所以才临时绣了名字在上面……结果,赶考回来,发现东西全丢了,只能一直穿着这身……”
沈若寥忍俊不禁:“我说,纪大哥,你这名字起得好啊,知道的是你的名字,不知道的——比如,要是不慎让监考官瞧见了,还不得说你作弊啊,文章都抄到了袖子上。”
纪纲让他说得也忍不住笑了。“大人如此称呼小人,实在担当不起……”
“客气;看样子你比我大不少呢;再怎么说你也是贡生,了不得啊。什么时候我读书能读到这个份上,回家种地我也满足了。”沈若寥调侃道。
纪纲笑道:“大人是在打我的脸啊。落第之人,发发牢骚而已。我会继续努力的,不到考上的那天决不轻言放弃。”
沈若寥道:“没关系,班超不也投笔从戎吗?你有那么高的志向,放弃功名也未尝不可。”
纪纲道:“大人奚落我;我怎么敢跟班超比?”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沈若寥笑道,“纪大哥,贡院考场门口听到这番话,可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你也就不用再谦虚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这身上可是有些功夫的;你要再瞒我,是不是有些看不上我这个御前侍卫了?”
纪纲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大人不愧是传说中的无敌高手,一代武神;在大人面前,小人又岂敢自夸身怀武功,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小人毕竟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啊。”
“书到用时方恨少,关键是看你怎么读了。”沈若寥道,“纪大哥读书之人,果真有凌烟之志,是不是该把眼光放得更宽、更高一些;须知凌烟人物,应该是我这种胸无文墨的武夫志向所在;凌烟之外,文韬不逊武略的英雄可是大有人在啊。比如诸葛亮、刘伯温,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都是武夫可望不可及的,那只有读书人能做得到啊。还有那些文武全才,比如徐中山武宁。”
“中山王那是自然,”纪纲点了点头,又迟疑道:“只不过……中山王毕竟也不曾考取什么进士……”
沈若寥笑道:“中山王不是进士,连秀才都不是,可是书可真是没少读,作文章也落笔生花啊。你看刘伯温,也不曾听说他考过什么进士。功名未必真有用;不过读书一定有用。你身在福中,很难有像我这样的体会。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这些举子贡生,可以拿着俸禄,衣食无忧、安安静静地钻研学问,就算是年复一年的考不上,一辈子沉浸在书里也是种享受。”
纪纲道:“大人此言振聋发聩啊,只不过——读书之用,非但是修身齐家,能以己之学治国平天下才是最重要的,但治平是需要有途径的。当乱世之时,读书人可以不理会功名,只要有才能,必能得到明主垂青,功定千秋。然而治世之中,似乎唯有科举一条路可供读书人实现胸中抱负。几番蹉跎下来,半生心血付之流水,虽说读书可以养人,不断提升了自己,确实也算得一种幸福,可毕竟——这不是读书人的初衷啊。”
沈若寥微微愣了一下:“这话倒是一点儿不假;不过——”他想了想,浅浅一笑,低声道:“说句要杀头的话,纪兄台当真认为,如今是治世吗?北方战场可是硝烟正浓呢。”
纪纲闻言惊愕:“这——大人!……”
“所以我才说,你回家以后,可以去济南找找铁铉大人。你是举人出身,又身怀武艺,和他聊一聊你的见解,说不定他会欣赏你,给你一些事情做。燕王起兵夺位,山东可是军事要冲,必争之地。你还怕没有你施展的机会吗?”
纪纲连忙拜下身去:“大人一席话,纪纲受益匪浅,定当谨遵教诲!”
这一下弄得沈若寥极为难堪,慌忙拉他起来:“你……你也真是的,我只是跟你随便聊聊,你弄得这么大动静干吗?我又不是你的考官。”
纪纲恭恭敬敬地拱手道:“纪纲他日如有功成名就之时,定当回报大人指点之恩。”
沈若寥有些心慌,竖起耳朵小心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低声说道:“我跟你说,你出去以后不要乱讲,我可什么都没跟你说过。这些话要传出去,我非吃不了兜着走。”
纪纲果然机灵,连连点头诺道:“大人放心,纪纲知道轻重。大人之恩只能在心里惦记着。”
沈若寥微微松了口气。“对了;吃鸭汤粉丝的时候,有一个人和你说话,是你同乡吧?你们同来考试的?”
“是,不仅是同乡,而且是十年同窗。他叫高贤宁。”
“看样子,他已经中榜了?”
“那倒没有,他和我一样名落孙山。只不过,他向来大大咧咧的,又是头一次赶考,这点儿小失败压根儿不往心里去,他说只当进京玩了一次也值了。”
沈若寥笑道:“你们两个倒都是挺有意思的人。尊师一定很不简单,有如此两个活宝弟子。不知能否请教一下尊师高名?”
纪纲道:“师父是济阳教谕王省。”
这个名字对沈若寥来说很陌生。自然,王省是一个老学士了,洪武五年的时候,乡举取了头名,朱元璋特意诏令免他会试,让吏部直接授官。三番五次,他都以“才薄亲老”为由,乞归养。于是便一直做教书先生,德高望重。
沈若寥和纪纲聊了很久,十分开心,留他吃了一顿晚饭,这才放他走,又叮咛说路上小心。如果不是家里地方实在狭小,他简直一定要留这个书生过夜了。
他只当偶然邂逅了一个失意书生,第二天早上起来便忘了个干净,绝没有想到纪纲却把他记到了心里,而有朝一日,这个人果然能够完全不靠进士功名,就得近天子之幸,手握金尊,口衔天宪,叱咤风云。至于高贤宁,后事如何,他就更想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