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道:“若寥,你听着:你说过横扫漠北,踏平鞑靼;这是你梦想中的重振汉武雄风,但这只是武功。没有汉武的极力尊儒,大兴教化,他不会取得这些武功。现在我告诉你,孤的理想,绝不仅仅满足在这些武功之上,我还要文治,要让我大明进入华夏文明的鼎盛;我理想中的大明盛世,不是汉武,而是盛唐大观。具体如何去做,我已经有了些许初步的计划,但是现在江山还不在我的手中,谈这些还太早。我只是要你明白,一个国家民族的强大,必然要建立在文治的基础上,武功其实只是其次,是文治盛兴的一种表现形式,对我来说也是保障文治必要的手段。但我的最终目的并不在它。”
沈若寥呆立了片刻,只觉得燕王的话在心里跳掷翻腾,波涛汹涌。
什么叫真命天子,这就是真命天子。
他轻轻叹道:“我懂了,王爷。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懂。”
朱棣微笑道:“那就太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我,你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才会从所有人当中,挑中你去应天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除了你之外,换作是任何其他人,或多或少我都会有点儿不太放心。但是对你我有十足的信心。”
徐妃突然惊慌地失声叫起来:“瞻基!——三保,快拿水来——”
朱棣回过头,却看到爱孙满嘴都是漆黑的颜色,一面还在王妃怀里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原本白净娇嫩的手臂和小腿上也纵横乱涂着一道道黑色。徐妃把刚刚从小孩手中夺下来的湿墨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匆忙离开了书案,接过旁边侍立的宫女慌慌张张递过来的手巾,等马三保端着清水跑过来,便就地给孩子洗澡。
沈若寥看得瞠目结舌;朱棣惊讶过后,无奈地笑了笑,叹道:
“简直比孤小的时候还要淘气。——轻点儿,孩子那么嫩,别使那么大劲,把他洗坏了。”
沈若寥在一旁看着朱瞻基,心里不禁涌上来一股酸溜溜的艳羡。换作是自己,抹了一身的墨,一定会被严厉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地暴打一顿。
朱瞻基被奶奶按在水盆里强行洗澡,老大不满,一面不停挣扎着想往外爬,伸着脑袋拼命向书案上张望,恋恋不舍。马三保见状,机灵地从案上拿了一根没有蘸墨的干净毛笔,递到了孩子手中。朱瞻基立刻把毛笔按到了水里,然后煞有介事地攥起笔杆,就向徐妃脸上画去。
朱棣被爱孙逗得哈哈大笑,一面对妻子说道:“你看,瞻基才这么小就想学书画啦。回头,一定得给他请一个天底下最有才学的先生才行。我可以教他骑射;剑和琴嘛,就让若寥教他好了。”
徐妃一面疼爱地给孙儿擦身,一面心平气和地笑答道:“那是当然;到时候,一定能找到刘基这样的高人给瞻基做先生的。不过,现在还不用着急;瞻基还这么小呢。先让他无忧无虑地玩两年,好好把身子长壮实了,懂得谦虚和礼貌,也知道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了,才能真正学本事啊。”
朱棣点了点头,又问:“儿媳妇上哪儿去了?又下厨了?”
徐妃笑道:“她啊,还能去哪儿。知道你这个公公就喜欢吃她做的菜。”
朱棣道:“三保,你去趟伙房,让世子妃多添几个菜,今天全家不分男女老幼,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你再告诉她说,若寥马上就要去京城接世子回来,让她高兴高兴。”
他看到小孙子小拳头中紧攥不放的毛笔,突然眼睛一亮,又说道:“对了,若寥,还记不记得在应天的时候,刚刚从卓惟恭家里出来那天晚上,我跟你在秦淮河畔一家小酒馆里,你吟了东坡一首《江神子》?当时说好回来以后让你把它写下来,我要挂在卧室墙上;结果不光你忘了,我也忘了个干净;好在现在想起来,你还没走,还不算晚。三保,笔墨伺候。”
马三保迅速在案上铺开一大张生宣,研好了墨。沈若寥犹豫了一下。
“王爷,我那手烂字——”
朱棣胸有成竹地微笑道:“瞎谦虚什么?书法如剑法,孤明白这个道理。”
沈若寥不再推辞,走到案边,提笔立就,一篇草书金蛇狂舞。朱棣看过,连连点头,吩咐三保立刻交人裱了来。
沈若寥写完《江神子》,却不放笔,目光在案头搜寻着什么。朱棣见状,立刻会意,弓身抽出一张白净的新纸来,亲手铺在案上,压好镇尺。沈若寥微微一愣,把手中的笔放回笔架上。
朱棣奇怪地问道:“怎么,不写了?”
沈若寥道:“不是您要写吗?”
朱棣反倒意外:“我要写什么?”
沈若寥道:“您不是刚刚铺了一张新纸?”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我那是看你在桌上乱找,明显是意犹未尽,还想再写几笔,所以又给你铺了张纸,哪儿是给我自己;你怎么这么愣?”
沈若寥这才明白,一时有些束手无策。朱棣看到他脸上受宠若惊的表情,好不开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帮他研了一些墨,蘸好了笔,递到他手中。
“想写什么就写吧,孤多添几幅沈若寥的墨宝,时时看着,就觉得你天天还都在我身边,不断激励我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也让瞻基好好学学。”
一旁的徐妃听到燕王这样说,便把朱瞻基从浴盆里抱出来,用浴巾裹了湿漉漉的小白团子,抱到书案边上来,让瞻基看沈若寥写字。
沈若寥只觉得感动在心底汹涌澎湃。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样的语句可以表达他的感激和决心;他深深吸了口气,俯首用浓重的隶书用力写下了两行字,一笔一划都深深刻进了朱棣的心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战国时,燕昭王收“破燕”而即位,欲兴国以报强齐侵凌之仇,乃从名士郭隈之议,为筑宫而师之,前设高台,置黄金千两台上,以延天下之士;一时而天下士争趋燕,遂得齐人邹衍、魏人乐毅、赵人剧辛之流;燕昭王吊死问生,与百姓同其甘苦,数年而燕国富民强,遂以乐毅为上*将军,合秦、楚、晋兵以伐齐,终于大败齐兵,齐闵王狼狈出走。燕兵独追北入至齐都临淄,尽取齐宝,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之不下者,唯独莒、即墨。燕昭王大功告成,了却了即位时的心愿。
唐代诗人陈子昂一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为世人传诵至今,咏的就是诗人登幽州古燕国黄金台的感受。武皇当政时,契丹人李尽忠叛乱,则天女皇派了她的侄儿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为随军参谋,屡献奇计,庸人武攸宜妒贤嫉能,不但不听一句,反将陈子昂贬黜。陈子昂于黄金台旧址上感慨流涕,除了这首《登幽州台歌》之外,另一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燕昭王》中怀才不遇之情表达得更为直白:
“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那个时代已经没有燕昭王这样的明君;所以,陈子昂的最终命运也只能是被武攸宜找个借口下狱,直到被他整死为止。
然而到了晚唐,“诗鬼”李贺作《雁门太守行》一首,疆场战事的艰苦和残酷描绘得入木三分;除了首句以其磅礴气势成为千古佳句,末句更让人刻骨铭心: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晚唐时代,民不聊生;李贺也是空怀奇才,只因为父亲的名讳,连进士都中不了,只能在写下无尽惊艳后世的诗篇之后,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早在他之前的陈子昂都仰天长叹“昭王安在哉”,李贺的“黄金台上意”又从何而来呢,也许只是诗人一个永远只能用来安慰自己的幻想罢。
朱棣凝视着落在纸上这沉重的两句诗,沉默片刻,轻轻说道:
“孤希望,你应该把自己当作乐毅,而不是李贺。”
沈若寥道:“我只做王爷身边牵马的小卒,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秋风就是我的玉龙,李贺没有赶上的盛唐大观,秋风一定能够见证他的复兴,也誓将为他血战而亡。”
“你的黄金台呢?”朱棣微笑了,“别忘了,孤可是只许给了你两锭钞而已,不是黄金千两啊。”
沈若寥放下笔,伸手抱过一直在努力抓他的秋风的朱瞻基,端详了一下小男孩洋溢着英气的漂亮面孔,说道:
“您给的是一个天下,黄金千两,无异瀚海一粟!等到瞻基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大明一定是开元盛世——是不是,瞻基?”
朱瞻基自作聪明地奶声奶气学舌道:“黄金千两,瀚海一粟!”
朱棣笑道:“对于孤的乐毅来说,黄金千两当然远远不够!所以,若寥,到了应天,一定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只要三个王子回来,你就没有别的死任务了,如果觉得环境太危险,就马上回来,不要为了一点儿情报,硬是留在虎穴,把命都送进去。你还这么年轻,如果看不到你为之奋斗的江山盛况,那太遗憾了;孤如果不能好好报答我的功臣,也会抱恨终生。”
沈若寥眨了眨眼睛,笑道:“看您说的;我不是还背着给瞻基添个表弟的担子吗,这可也是您下的死命令。不完成任务我怎么能腆着大脸回来呢?”
朱棣哈哈大笑,一面把刚刚写好的诗句拿起来交给马三保,叮嘱他和刚才的那篇一并用最好的办法装裱;然后,他把朱瞻基抱到自己怀里,说道:
“‘燕赵多侠士’,我看此言‘侠’后还应该再加上一个‘义’字。身为燕王,真是苍天赐予的好福气啊。瞻基,你知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有这么好的福气啊?”
朱瞻基傻乎乎地望了望沈若寥,又望了望爷爷奶奶,然后,一句话也不说,举起小手把大拇指塞进了嘴里。
朱棣把孙儿的手指强行拽出来,叹道:“这小东西,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吃。”
沈若寥笑道:“王爷,其实燕赵多侠士,假使没有燕丹对荆轲的推心置腹,特别是,没有燕昭王黄金台的榜样在先,恐怕也是根本不可能的。燕王毕竟是燕王啊。”
朱棣笑道:“你小子的嘴是越来越甜了。看来,孤是根本不用为你担心,你在应天能混得如鱼得水。你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启程吧。孤跟你说过的话,你也记住了千万别忘。呆不下去的时候,别犹豫,马上回来。”
沈若寥道:“王爷,那我可把您的飞星琴也一并带走了,您答应吗?”
朱棣欣然道:“那琴是你的,当然跟了你走。既然飞日飞星一生不分离,它去应天,就说明飞日也要跟去应天,不是吗?”
“可是,十七日是您的四十大寿呢,明天就走,我和秋儿岂不是没法给您祝寿了?”
朱棣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难为你们俩记得,孤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跟王妃都商量好了,与其大张旗鼓开宴会,不如把钱省了给手下的弟兄们吃肉。但是宴会一定要办,这样可以糊弄朝廷的眼睛。所以,就来一个满城同庆好了,让北平的每个百姓都在四月十七日那天上街欢庆,饱餐一顿,就算是孤请客。你和秋儿嘛,就享不了这个福了。”
“王爷您真够狠的,我要是天子,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沈若寥开朗一笑:“这样的话,那我现在就去找道衍大师要钱,然后回去和秋儿收拾东西了。”
沈若寥准备了一晚上,收拾妥当,等待明天清晨出发。朱棣特意送了他一辆马车,一个马夫,一个侍女,专门搭载侍奉承安郡主。这些是郡主和仪宾郎必不可少的门面,就算朱棣打谱着让沈若寥吃定朱允炆,他总不能让他太寒酸,让人一看就像是进京要饭来了。
南宫秋得知又要去京城了,而且这回会在京城住下不走了,兴奋地睡不着觉。沈若寥思量着要不要去向吕姜和夜来香道别;想来想去,为了不给双方都添堵,他决定还是算了,悄无声息地离开;最好等他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次日,沈若寥把自己的整个家装载在那辆小小的马车上,然后出发向遥远的京城赶去。
袁廷玉预言过他的未来主运在应天;现在这预言果然应验了。他心里有些兴奋,也有很多不安。袁高人的预言不止这一句;还有王真人那句不怎么受人欢迎的预言。不过现在离他都还太远;他目前的全部心思,都在进了京之后,究竟如何在京城落脚,衣食无忧地安定下来,同时把燕王交给他的任务圆满完成。
吹牛永远是最容易的。整整一路,他都在心里反复计划盘算;南宫秋心思全在风景和憧憬上,没怎么叨扰他,比较好应付。路过济南的时候,他心里有些惭愧,没敢去铁铉家,只是托路人给铁铉送了一封书帖,然后就离开济南,径直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