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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寥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他惊惶地坐起来,跳下床,光着脚冲出了帷帐。
满屋大红色,满屋的鲜血。温暖的花烛还在烧着,已经烧了一半。一朵一朵巨大的泪花凝结在残留的烛身上,凝结在下面的烛台上。
夜深人静,一片死寂。他心里却骇人地嘈杂。
他隔着帷帐凝视了一会儿熟睡的南宫秋,无声地叹了口气,穿好衣服,走出了洞房,走到院子里来。
吕姜已经睡着;左邻右舍也都悄然无声。外面很冷,大雪依然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四下里的色彩非黑即白,一片冰天雪地。
他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面部还是燥热的,雪立刻融化了,冰凉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滴到衣领上,有些顺着脖子一直流下去。冰得他浑身一阵战栗,一时间仿佛全身的血肉筋骨都冻成了冰,抽搐萎缩起来,让他窒息。
缓过这口气来之后,他才觉得,体内的那股热烈得无法控制的火焰,终于消退下去。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落雪的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吐纳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然后,他觉得有些奇怪。
有人。
一个人在后院门外站着,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这简直不可思议。
沈若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夜来香大吃一惊,浑身哆嗦了一下,摔倒在雪地里。
沈若寥慌忙扶起她来,这才发现她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他二话没说,拉起她就进了门,径直向屋里走去。夜来香在后面跌跌撞撞,想要让他停下来,却已经冻得说不出话,只好任他拉着自己穿过屋子,一直走到外面空荡荡的酒店里来。
他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点了一盏灯,掸掉她身上的雪,又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裹在她身上。他到伙房烧了壶开水,泡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
夜来香喝了一口茶,两手握着茶杯,渐渐暖和过来,脸上也恢复了红润的颜色。
沈若寥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夜来香并不回答,小心地问道:“姑姑和郡主都睡了?”
沈若寥不回答她,责备道:“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在这儿,你不怕碰上坏人啊?你姨娘怎么放你出来的?”
夜来香低声说道:“她不知道;我跳窗户偷偷跑出来的。”
“你来这儿干吗?”沈若寥奇怪地问道,心里还有一丝戒备,担心她是来吵架的。
夜来香却把手伸进怀里,掏出来一封已经揉皱了的大红色的请柬,低下头去,轻声问道:
“我来参加你的婚礼,可以吗?”
沈若寥微微一怔。
“当然可以;可是,——你应该白天来,或者是明天白天——怎么大半夜跑来了?我要是不出来,你难道就跟外面呆一夜,冻死也没人知道?”
夜来香羞怯地嗫嚅道:“我知道,我——我就是——我想你。”
“香儿……”沈若寥只觉得心里轻轻一疼。他歉疚地说道:“对不起。”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夜来香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昏了头,我嫉妒你妻子,所以才会骂你,揭你的伤疤。我知道你心里对过去很在意,我不该往你心头捅刀子。”
沈若寥沉默片刻,轻轻叹道:“你骂得对。我是个不长记性的人,需要时刻有人提醒我自己有多么混蛋。我和我爹,原来真的没有区别,都是一样负心寡义之人。”
夜来香忧郁地瞟了他一眼,柔声说道:“你不是的,若寥;否则,我不可能喜欢上你。”
“香儿,你也早知道我爹的故事?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
夜来香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沈如风的名字,我听说过,我知道历史上他和朝廷有些纠葛,却从来不曾关心过具体是什么。他毕竟消失了二十年,今人谈论他也越来越少;我对他的了解,基本上仅限于一个名字。你又从来不曾跟我说过,你父亲的姓名,只给我讲他对你的故事,一切都和朝廷无关。要不是姚老爷告诉我,我从来也没想到你和沈如风有任何联系。在我的印象里,就冲你爹能因你娘的去世,如此惩罚和折磨你十五年,他当然是个残忍无情、负心寡义之人。然而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只是外面的传言而已,好像演义故事,好听精彩,可只有无聊之人,才会用演义故事去扰乱他人的生活。”
沈若寥犹豫地问道:“香儿,可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真实的心意?我明明问过你,你也明明否认过。我不是装傻,我是真傻;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你为什么要瞒我?”
夜来香摇了摇头,淡淡笑道:“就算早先告诉你,又有什么区别。你心里根本没我,还是一样会娶秋儿;我也一样会伤心上火,失控骂你。一切不会有任何两样。”
沈若寥歉疚地说道:“我若早知道——我至少不会这么不敏感,误会也不会闹得这么大。”
“若寥,”夜来香低着头小声问道,“你怎么会出来了?洞房花烛夜,按理来说,新郎新娘不该分开的,也不该这么早就睡吧。”
沈若寥明白她的意思。他直白地说道:“我没动她。她已经睡着了。”
“没动她?为什么?”
沈若寥想了想。
“香儿,你知道吗,今天婚礼上,有一个人跳出来跟我挑战,要和我抢秋儿。”
“我知道;我就在端礼门广场,从始至终的过程,我看得清清楚楚。”夜来香道:“若寥,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
夜来香道:“你为了你爱的人,可以付出你所有的一切,毫不犹豫,毫不退缩。”
沈若寥摇头苦笑道:“香儿,我并不想打架,尤其不想为了秋儿打架。可是我被逼无奈。我就算不在乎自己面子,总不能不顾及王爷和娘娘的脸面,还有秋儿的脸面。只要是男人,那种情况下,都会那么做的。”
夜来香忧郁地笑了。
“我说的不是你跟那个挑战者比武的事。你不怕在一个女人面前屈膝,赤手去攥灭她脚下的火苗,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你的举动会怎么想,不在乎会有怎样的非议。你眼里只有她,你对爱人的呵护已经成为了本能,你根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所以现在你也想不起来。只是,洞房花烛夜,你不动你的新娘子,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又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沈若寥道:“因为那个对手;如果未来有一天,秋儿发现她爱上了别人,发现我不适合她,她愿意走,我会放她走;而那时,我至少可以还给她一个完身,这样她再嫁人,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受到刁难。”
夜来香惊讶地望着他:“你真的这么想吗?”
沈若寥苦笑道:“所以,其实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为了自己的所爱,可以豁出一切。虽然今天我为了她和别人决斗,但是她真的要走,我决不拦她。”
夜来香沉默片刻。
“可是,如果是她变了心,因此而吃苦的话,那是她自找啊。”
“香儿,”沈若寥轻轻说道,“我这么做,一方面因为有那个对手,但这只是很不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肯定现在就要她,并且一辈子牢牢把她抓在身边,绝不容许任何人抢走。但是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不要背叛我,因为我自己已经是个背叛者。你以为我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我怀里,还可能无动于衷吗?是我族妹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代替了秋儿躺在我面前,血泪交流地控诉我的离弃和不忠。我已经深深伤害了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毁掉了她一生,我不想让悲剧重演。假如将来我又变了心,带给秋儿的伤害,至少会轻一些,至少,她还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他抬起双手,轻轻挡住了脸。
夜来香道:“若寥,你这又是何苦。在那样的年龄,谁会不犯错误呢。你只要吸取教训,好好对待你现在的爱人,至少老天会原谅你的。”
“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事,老天怎么可能原谅我呢。”他捂着脸轻轻说道,“你要知道,我背叛晴儿不是我想这样,是突然之间,我发现它已经成了事实,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我不相信自己是这样的人,可是我已经是了。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没有勇气再向秋儿保证,同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所以,还是让一切根本不要做到底,给她留一条后路。”
夜来香战战兢兢地说道:“可是,你已经娶了她,却又不动她;你想要脱离身体,单纯以灵魂来维持你的婚姻吗?这是灭人欲。你真的能受得了吗?”
沈若寥微笑了。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来的吗?”
夜来香微微一愣。
“我是牺牲了我娘的性命,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这个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是个罪孽之身。我的族妹也曾经因我流产,险些丧命。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也会降临在秋儿身上。其实,我刚刚出来之前,已经快要把持不住,可是突然之间,我又想起我的亲娘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所有的欲望也就消失殆尽。我已经尝尽了悔恨的痛苦了。相比之下,在自己的欲望中煎熬,反而是一件乐事。”
“那……你就一辈子不动她?假如你们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直到两个人都老了,她还是什么都不懂,你们也没有孩子?”
沈若寥沉默良久。
终于,他轻轻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一种直觉,觉得她会离开我。未来某一天,这件事会发生的。”
夜来香吓了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沈若寥道:“前缘后孽。早晚我会有报应。不如就让秋儿来惩罚我,她自己选择她的人生,我还欣慰点儿。如果这一天不会到来,那当然更好,那就让她永远像个孩子一样纯洁,我愿意这样。”
夜来香无言地望着他,有些心乱如麻。
然后,她说道:“若寥,我好像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可是幸福很多时候要靠自己抓住,不完全是天意。在那些经常来我们楼里的客人看来,你这样的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你要么就是心里一点儿也不爱她,要么……她在你心里已经成了一个神,只能供着看,跪拜她,绝不能触摸。爱情不该是这样的,爱一个人的感觉不是缥缈的信仰,而应该是血肉相连的。”
沈若寥苦笑道:“当然是血肉相连;所以,在她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如果疼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把两个人的疼都承受了好了。我不想看到她伤心流泪。”
夜来香喃喃道:“我以为我喜欢你,自以为我看透了你,原来我根本从来不曾真心去理解过你。也罢;你看不上我,也是好事。”
她好像木秋千,好像秋千从来不曾死过,一直就在他身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心思,都和秋千是如此惊人的一致。后来,他也一度发现,自己爱上了秋千。可是现在,活生生的木秋千坐在他面前,已经不再像当初一样刻意隐瞒自己的感情,他心里却只有那个已经安然熟睡的秋儿。
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香儿,夜深了,我送你回家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过来,我和秋儿做饭给你吃。”
夜来香想了想,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你的洞房花烛夜,如果让人看到仪宾郎和一个青楼女子在一起,说出去不好听。”
沈若寥苦笑道:“我在这北平城里,何曾名声好过?更别提先前,荟英楼后发生的口角,早都已经传遍了全城。只要秋儿相信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你现在暖和过来了吗?我再给你拿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