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秋道:“他是他,你是你;谁说的儿子就一定跟父亲一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母亲?我跟你一起呆了这些天,我了解你,你是个很好的人,跟传说中的你爹完全不一样。”
沈若寥郁闷地说道:“秋儿,你不用安慰我,你也不用说服我。我并不相信我和我爹一样;可是你我加起来说不服天下人。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我这辈子又还能有什么机会和希望可言?我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逍遥谷里,这里是全天下唯一没有被世俗偏见所荼毒的地方。”
南宫秋道:“一辈子呆在这里也不错啊,山清水秀,又守着这么巍峨险峻的武当山,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可去,还有王真人作伴。”
沈若寥有些泄气:“可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唉,算了,我想要又有什么用;我就算天天梦见月亮,我又可能上得了月亮吗?——秋儿,走,我们给你过生日去。”
他和她一起出了门,向草亭走去;天已经完全变作紫黑色,一路都挂上了红灯笼。快走到草亭时,南宫秋突然指着东方喊道:
“月亮起来了!”
沈若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东方,天空已经夜色深沉。一轮巨大的满月已经升了起来,安静地挂在天边。金黄金黄,纯洁干净的光辉,十分柔和。
南宫秋轻轻说道:“我就是这时出生的。”
沈若寥浅浅一笑:“多好;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漆黑一片,只有东边有一颗小星星。”
“真的?”南宫秋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凌晨,在春天。”
“那是启明星啊!你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我是正相反,我给大地带来黑夜。”
沈若寥心里一动:启明星,他给大地带来光明了——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吗?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出生将世界拖入了灾难的黑夜呢;他总觉得自己害死了母亲。
他轻轻说道:“应该说,你给大地上的每个人带来了好梦,让家家户户幸福美满,亲人团圆,让所有的孩子都有月饼吃。”
“若寥,若寥……”南宫秋轻轻念着,“寥若晨星——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好有诗意啊。”
“诗意?”沈若寥笑道:“那你呢?你可不仅仅是诗意了,我从你的名字里,听到了《南来雁》,《汉宫秋月》——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他们走上水亭来。亭中央已经摆好了一桌宴席;王惊和袁珙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他们走进来,王惊笑道:
“你小子,莫不是一觉睡到现在才起?忘了秋儿的生日,可该罚你三杯。”
沈若寥转头间,目光却瞟到了旁侧的古琴上。仲尼式,蛇腹断,冰凉细滑的桐木,古朴简单。下午之时,他和南宫秋在南坡竹林之中抚奏过的古琴,此时此刻,被还丹真人搬到了这里。
“前辈,有人为宴席奏乐?”他问道。
王惊摇了摇头。“以备席上即兴之需。待你罚酒三杯之后,说不定能用得上。”
“我不需要三杯酒,现在就能用得上。”沈若寥自信地笑道。他看向南宫秋,浅浅一笑:“秋儿,我有份礼物给你。”
“礼物?”南宫秋微微一怔。
王惊和袁珙也愣住了。“礼物?”
沈若寥不再说话,走到琴旁,端端正正坐下来,放平衣襟。
南宫秋看到他把手轻轻放到琴弦上,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两个高人也转过身来,望着他,安静等待。
悠扬的琴声在水面上响起。席上三人不由得怔住了。琴声起初很低,渐渐高了起来,清宁幽静,深远广阔。平缓的起伏,背后却有细致的巧音淡淡地衬托。南宫秋不由自主抬起眼睛,望向渐渐升高的圆月。金黄的圆盘已经变作银白雪亮,在深邃的夜空中熠熠生辉。月下的水面平静如鉴,倒映出银灿灿的玉盘,在水中光彩分毫不减。一阵清冷的秋风淡淡吹过;微微的涟漪起来,在水面上舒展地漾开,泛到月亮的倒影时,就把完美的玉盘无声无息打碎,一块一块的,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彼此失之交臂;随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跳动越发轻柔,终于渐渐熔化到一起,重新浮起了一个完美的玉盘来,没有丝毫瑕疵,就好像从来不曾打碎过一样。
凉凉的秋意,渗透到了每一寸呼吸里。
琴声无声无息地止了。席上三人还久久地沉浸在琴声中,没有回味过来;沈若寥已经离开古琴,回到席上坐下,对南宫秋笑道:
“一曲《平湖秋月》,希望你喜欢。”
南宫秋一怔,反应过来,轻轻问道:“是你自己谱的曲?”她记忆中的《平湖秋月》,不是这首曲子。
沈若寥点点头,微笑道:“刚才来时路上,看到月亮升起来,一时的灵感,借了别人的曲名。我已经太久没碰琴了,曲子里毛病很多,你多包涵。”
南宫秋没有说话,怔怔地望着他,很快,一双大眼睛中竟然泪光点点。
沈若寥惊诧地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腮帮滚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慌慌张张地说道:
“对不起,秋儿,我……我下午不该说那些话,我真的都是无意的,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和袁先生都是善良的好人,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你别伤心了……”
南宫秋擦掉眼泪,说道:“我不是因为那个。”
沈若寥不敢再说话,胆战心惊地望着她。王惊在一旁静静看着。袁珙有些愁眉苦脸。
南宫秋平静下来,说道:“若寥,谢谢你;这份礼物太好了,出乎我的想象,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喜过。这是我有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若寥惊魂未定,小声道:“那……你该笑才对。”
南宫秋听得他说,立刻破涕为笑,梨花带雨:
“你说得对,我该笑才是。谢谢你,若寥。我从没想过,十七岁的生日能这么美好。”
沈若寥微微一怔,哑口无言。不自觉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十七岁生日。那个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生日。真是难以言表的有多美好。
南宫秋擦干眼泪,笑道:“你的琴弹得真好;我一直以为自己琴艺很高,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以后在你面前可没脸再弹琴了。”
沈若寥惊奇地笑道:“什么话!难道你弹得不好?”
南宫秋微微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吟道: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是苏东坡的诗《题沈君琴》。沈若寥微微一愣,意识到南宫秋原来借了诗名来夸他,脸上不由敷上了一层浅红,笑道:
“等我自己做一把琴的时候,一定请你把这首诗给我题上。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沈君琴’呢。”
袁珙笑道:“好;这回我可知道,等到你过生日时,该送你什么寿礼了。”
王惊也朗声笑起来。四个人开怀欢宴,为南宫秋祝寿,直到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