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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了沈若寥的时候,他父子二人却都没了影。寨中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出来他二人去了哪里。莫素歌不由担心起来;她向院外一望,却见两人正走进院来。
沈若寥走到院子正中央;四面的灯光打到他身上,映出他忧郁的神情。他看到莫素歌探询的目光,淡淡一笑,抽出剑来,安静地指在雪地上。长剑反射着雪白的寒光,一如沈若寥单薄的身形,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大的紧张。院子里立刻鸦雀无声,仿佛只有沈若寥一个人在那里。
沈如风打破寂静,从容开口道:“有劳大家久等。我俩刚去北院取了样东西过来,以增添气氛之用。”
他手臂一伸,一把长剑就亮在众人面前。剑尖上挂着一串一千响的鞭炮,红艳艳的,十分醒目。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躲远了鞭炮。
沈如风微微一笑,对木凡生道:“凡生,香你拿好了吧?还烧着吗?过来,把爆竹点燃。小心,点燃后马上跑开,回到人群里。”
木凡生小心翼翼地把香头触到捻芯儿上。很快捻芯儿就点着了,火星发着细碎的裂响顺着引线向爆竹蹿去。木凡生飞快地跳开,跑得远远的。
他刚一躲开,一道寒光闪电般直取鞭炮;沈如风剑尖上已然空无一物。他收回剑,退到观众中。鞭炮开始爆响。众人却看不清鞭炮在哪儿,沈若寥又在哪儿;只有模糊的剑影远远地隐约闪现,剑影前方一丈远处,正对着何愉,爆竹的火光颗颗炸亮,接连而下,一笔漂亮的金色行书在空中写出。沈如风脸上立时变色。
“爹爹,是个‘春’字!”何清清拍着手跳了起来。
火光是稍纵即逝的;鞭炮还在继续鸣响。剑影前方,“春”字刚刚显形便已然消失;紧随着“春”字最后一笔,又一个字在空中噼啪作响地写出来。沈如风的脸冷厉如刀。
“是‘满’字!”何清清更高兴了。
一个个清晰漂亮的字伴随着震耳的炮响,在空中流水一般地闪现出来,字与字之间衔接甚紧,火花的位置恰到好处,一个也不浪费。众人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莫名惊诧地数着空中次第出现的七个字。
春满乾坤福满门。
随着第一千响的爆鸣,一个行体“门”字完美地收好最后一笔。夜空下顿时显得寂静至极。浓烟袅袅地散去;沈若寥收起剑,向众人行了个礼。院子里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四哥哥太棒了!”何清清兴奋地嚷道。
杨之巅颔首笑道:“三弟的寿辰赶得好时候啊,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寥儿真是玩得漂亮,创意也相当好。剑如其字,字如其人啊。向儿,你觉得如何?”
周向道:“大伯,您就别取笑侄儿了;四弟的剑,侄儿从来都没本事看清过。”
沈若寥脸上的忧郁始终没有消散。他很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计划,比预想的还要好。然而这一切越令自己满意,就越是惹火父亲。他横竖不敢朝父亲看上一眼。莫素歌注意到他眉间的愁云,小心地瞟了一眼沈如风,立刻在二哥眼中看到了最令她害怕的神情,那股愤怒与仇恨交织的深刻的火焰。十五年来,每次她看到那股火焰,她总是想尽千方百计将它扑灭。
莫素歌笑道:“三哥,我看寥儿的功夫已经赶过你了呢。”
“早就是啦,”何愉从雪地上捡起一节鞭炮的残筒,叹道:“这么快的剑,只有二哥能调教得出来啊。”
莫素歌接着向沈如风道:“二哥,这孩子可是越发地像你了。”
沈如风淡淡一笑,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用了最平常不过的声音说道:“还差得远。”
轮到木凡生的时候,他跑到院子中央,满脸通红,慌慌张张道:“凡生什么也不会,就给三叔翻几个跟头吧。”说完,他便在众人注视下翻了几个侧翻,几个空翻,然后又慌慌张张跑了下去。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沈如风低声道:“这孩子落脚极轻,身手干净得很,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木秋千却在边上听见,笑道:“二伯,他那两把式,都是自己平时跟邻家孩子们打闹瞎摸出来的,上不得台面,让人看了笑话。”
沈如风微笑着摇摇头,目光一刻不离开木凡生:“秋儿说的哪里话;凡生天生底子很好,将来一定比你们这个四哥有出息得多。”
等众人目光的焦点挪到了何愉的两个女儿身上,没有人再注意他俩了,沈如风对沈若寥低声道:“跟我走。”
他走了两步,回头看儿子正望着自己,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又阴沉沉地加了一句:“去暗房。”
沈若寥很清楚父亲这句话中的一切含义。他看着父亲拿了一盏灯,便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翻过后墙,走下山坡,穿过旷大的武场,向北院走去。
到了暗房门口,沈如风打开锁,回头阴沉沉看了儿子一眼。沈若寥没有马上进去;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北院里一片死寂;整个山间都是一片死寂,尽覆白雪,没有一丝风。他抬起头;天上一点儿云也不见,满天的繁星或明或暗,不停地眨眼。
夜夭山,难得这样的晴天。
“进去,”沈如风冷冷令道。
沈若寥走进暗房,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静静看沈如风关上门,插好门闩,把灯放到墙边,然后伸手将墙上那条他青梅竹马的皮鞭取下来;这些惯常的工序。无需父亲下令,他便顺从地解掉上衣,跪下来。
沈如风攥着鞭子,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来回走了几次。沈若寥并不抬头,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整个身心如外面的山一样死寂,只是等待。
沈如风望着儿子身上落下的阑干交错的新旧伤痕。许久,他冷冷开口道:
“你翅膀硬了是吧?你以为自己长大了,有出息了,是个人物了,可以公然向我挑衅了,嗯?也算你有胆量。”
沈若寥一言不发。父亲的话就如他手中的鞭子,重重落在他心上,让他疼得窒息。
沈如风道:“这回你怎么解释?又把那两字忘了?”他冷笑一声,“你记性不错,简简单单两个字都能忘掉;你的终极目标,是不是要忘了这世间一切长幼之仪,尊卑之序,父子之伦呢?”
经常如此,他何不相信自己已经习惯了呢。他写的那句话比“寿康”两个字更好,在武功上的要求也更难。只要他顺服地解释一下,父亲会信他,一切又会平安过去。然而父亲刻薄的话再次深深地刺痛了他,一股叛逆猛地从沈若寥心底冲上来,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忍,脱口答道:
“那两字是‘寿康’,我是故意换掉的。”
“什么?”沈如风严厉地问道。他头一次被儿子这样顶撞。“你有本事,怎么不换一句骂人的话啊?”
沈若寥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他人,冰冷得令他自己都感到绝望:“我是在祝大家新年快乐,不是为了给他祝寿,没有必要让别人心情也不好。”
“混账!”一记鞭子猛地砸到他肩上;沈若寥颤了一下,咬住牙没有出声。他早已学会忍受这种惩罚。
鞭棍的力量是强大的,这种强大根源于它的名正言顺。所以反抗的艰难不在于笞杖本身,而在于反抗所得到的不忠不孝不义的千古骂名。
“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他是你的三叔。你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的三叔如此不敬。”
“他也配。”沈若寥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