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深深熟门熟路,跟在杨之巅后面,早已拜过姚表。杨之巅从自己身后拽出来一个少年人,笑道:
“寥儿,还不快问你姚伯伯好,藏着干什么?”
姚表这才能看到他十五年来最期待见到的人,沈如风与杜云君的独生子,自己的同门师弟杜南山唯一的孙儿。在他刚出生不久,杨之巅就把这个婴儿的名字告诉给了自己:沈若寥。
一切却远不是这三个字这么简单;沈如风与杜云君的独生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定义?三师弟唯一的孙儿——这一切对自己来说,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此刻是自己想得太多,还是面前的这个少年人想得更多。沈若寥只是慌慌张张地行了一个礼,照猫画虎地叫了一句“姚伯伯”,然后就愣在了原地,再没了下文,只是错乱地立着,既不敢看自己,也不敢看杨之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满脸满身的惶惑不安。
杨之巅仿佛毫不奇怪,笑着提醒他道:“寥儿,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姚伯伯吧?”
沈若寥一惊,答道:“是,那个……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细得如同蚊子,胡乱说道:“我是……我是沈若寥……”
何深深用力咬住嘴唇,才把自己的大笑忍住。
杨之巅笑道:“姚老哥,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门,平常很少见生人,难免闹笑话。锻炼锻炼就好啦,你可要多担待啊。”
姚表宽厚地笑了笑。他走到沈若寥面前,抓起少年强烈的窘迫不安之中扭捏在胸前的神经质的两手,握在自己手掌中,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来。
他有些失望——本来就已经有些失望。面前的少年身材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丝毫没有当年沈如风高大挺拔的身材;那才是真正北方汉子的身形。也没有沈如风的英俊飒爽;这个孩子线条过于柔美,没有丝毫刚硬之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姚表;高人眼中关注的慈爱有一时间化解了他的疑惑不安;然而很快,他意识到对方的注视久久不肯移开,仿佛那目光之中热度灼人,他便立刻更加强烈地窘迫起来,慌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姚表却在他抬头的短暂的一刻里,感到心底一股强大的矛盾激荡,让他本能地摒住了呼吸,压制住自己发狂的心跳。
这明明白白是沈如风的脸,却又同时明明白白是杜云君的脸。同样漆黑修长的双眉,同样漆黑如墨的瞳孔,同样长而密的漆黑的睫毛,将那双黑夜一般的眼睛半遮半透,更显得深窔难测。双眉之间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仿佛把人的注意力全部指引到那双漆黑的眼睛上来。终究,这并不是沈如风的眼睛;这里面没有丝毫冷酷的骄傲,没有丝毫凌厉的杀气,没有丝毫残忍的淡漠。相反,他看到了太多的懦弱、优柔寡断、紧张、拘束和恐惧;或许沈如风唯一留在这双眼睛中的痕迹,就是那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孤独。
可谁又能说,这不是来自于杜云君的遗产?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他已经太过熟悉了的师弟的独生女儿,师父唯一的孙女——她脆弱的健康,和她与体质完全不符的倔强偏执;她坚持留守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之中的忧郁和孤独,和她一旦下定决心之后,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或许若非她是如此的性格,她与沈如风便不可能有任何交汇,风云之间的一切故事本来也不会那样发生。二十年来,姚表每每想起,一如他此刻重新见到这张不知究竟来自何方的面孔,不知究竟传承于谁的眼神,当年的愤慨和不平、师门蒙羞的耻辱仇恨,以及对师弟独女的爱怜和悔愧,都同时卷地重来。
到底,这个孩子像他的母亲。他生作一个男子,却生得如此纤美。二十年来,姚表始终以为,他没有一时一刻淡忘了杜云君的容貌;他和同时代的天下人一样笃信,世间没有一个男子,见过杜云君的容颜之后,这一生到死可能有淡忘之时。然而刚刚被沈若寥错乱地一瞥之间,他蓦然惊觉自己原来早已淡忘了杜云君,淡忘了那个曾让庐山泣雨、天地倾覆的绝代容颜。毕竟,那个绝代容颜从小在眼前长大,太容易让外人刻骨铭心,也太容易被亲人所淡忘忽略。
这是师父的曾孙,他唯一的血脉。
也是沈如风唯一的血脉。
毕竟是久经世故、身处宫廷之人;姚表只是瞬间的震动,迅速便恢复了自控。他叹了口气,松开两手,看向杨之巅,笑道:
“真不敢相信,这会是沈如风的儿子。瞧这模样气度,倒是和他母亲十分相像。”
他又看向沈若寥,问道:
“寥儿,如果我没记错,你该是庚申三月生的?”
“是。”沈若寥答道,抬头慌慌张张地望了姚表一眼,完全六神无主。
姚表道:“我那长孙姚继珠大你半年,这当儿正在书房陪他两个弟弟念书。一会儿他就会过来,你就当他是你的亲兄弟一样,这两天想去哪儿转,想玩儿什么,只管叫他陪着你,处处不要见外。”
“谢谢姚伯伯,”沈若寥总算想出一句人话来。
姚表一手搭住杨之巅的肩,道:“太阳已经落山啦,你们奔波了两天,也都累坏了。我叫夫人简单备了些饭菜,咱们随便吃一点儿,也不耽误你们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