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也听得若有所失,王二嫂子推了她一下说:“妹子,我看今日奚胜老弟对你很有好感,你呢?你又是什么意思?”伊莲娜道:“他可是一个都尉,又是军中这么重要的人物,前途似锦,谁嫁了给他,那就是做定了都尉夫人了。再说他年纪也不老,还怕找不到个好女子?哪里会看上我?”
王二嫂子笑了起来:“妹子,你这就不懂了,我这个大弟弟,性情和别人不同,他在战场上是勇不可挡,但平居过日子却甚是和气,而且如今他虽是功成名就,但找媳妇却不求那等年轻漂亮、风骚窈窕的,也不管家事、背景,而注重性情、人品,就是要娶个娴熟稳重的,回去帮他理家好过日子。先前我给他寻了几家疏勒商家的大小姐,他却都看不上,偶尔听我提起了你,却动了心,所以今天才来。你不用担心他那边,只跟姐姐说,你这边愿意不?”
伊莲娜问:“他的性情?真的是好?又不知他家里人怎么说,能容得我两个孩子不?”因对方是个都尉,因此也就不用问家境了。
王二嫂子笑道:“他没家里人,如今就他单身一个。他话不多,其实却喜欢热闹,有两个孩子只会更高兴,若你不放心时,这两天我让他多过来走动走动,性情如何,你自己看着。”
伊莲娜便没话说了,第二日奚胜却没来,因他是新军的步兵总教头,风雪再大,新军的训练却半点没搁下,天气越是酷寒,他就越是拉着新兵出去操练,唐军操练新兵有个规矩,新兵练武时,教官自己也要跟着练,有时候甚至张迈也会跟着出操,所以操练虽然苦,却没有一个新兵敢怨,加上给养跟得上,所以新兵的进步甚快。
到第三日傍晚奚胜才抽空过来,还带了五斤羊肉,请王二嫂子包羊肉馄饨,当晚一起吃饭,奚胜沉默寡言,虽然是来相媳妇,但也没怎么开口说话,伊莲娜的两个孩子都有些怕他,但想想珊雅所说他那么神奇,又都有些好奇。
王二嫂子见他喝汤的时候咳嗽了几次,问道:“今天你一定又着凉了,又带兵出操了是不?也不顾顾你自己的身子。你现在是不能太过劳累的,不然那伤养不好,小心落下个病根!”
奚胜道:“这批新兵,素质不错,不过还得苦练,那样才赶得上来春的战斗,军中规矩,出战之时,将领要身先士卒,出操之时,做教头的也得以身作则,现在既然赶着训练,我怎么能不出操。”
王二嫂子道:“你不是教头,你是总教头!”
奚胜笑道:“总教头一偷懒,教头们也就会跟着偷懒,教头们偷懒,士兵们也就跟着偷懒了。”
珊雅在旁听了,心中默默想:“有这样的都尉,这支新兵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有这样的新兵,那些老兵是什么样子也可想而知了。当初就算不是瓦尔丹弄了场内乱,胡沙加尔也绝不是唐军的对手。”
伊莲娜当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奚胜也没来和她搭腔,又见她两个孩子有些怕他,两天之后他再来,这次却带了个小包,看看屋里没其他人时,解开了包裹,却是一把木刀,一副小弓,递给伊莲娜说:“给孩子玩。”伊莲娜一推,说:“你自己给他们。”奚胜有些不会应对,停了一下,说:“他们好像有些怕我。”伊莲娜道:“不是怕你,是怕生。你多跟他们说说话,慢慢地他们就不怕了。”
她的汉语还说得不流利,幸好奚胜本身会说一些胡语,所以伊莲娜胡汉夹杂着说话,他竟也听得懂。
屋子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伊莲娜说:“我听大姐姐说,你是在战场上用力过度,吐血受伤的?”奚胜点了点头,伊莲娜道:“你这伤发作时,是不是胸背没法挺直,呼吸急促,口容易干渴?”
奚胜点头道:“你怎么知道的?”
伊莲娜说:“我阿爹也是,不过他是打铁用力太大受的伤,那伤可缠了他好些年。后来问一个吐蕃来的医师,得了个方子,制成了药,吃了半年,才好的。”从席子底下摸出一包药末来,说:“分成十份,三天吃一剂。”又说了煮法,却还要配上一些草药熬煮一个时辰,奚胜苦笑道:“我哪里有那功夫!等过了这段再说吧。”
“这病怎么拖得!”伊莲娜有些着急,道:“要不这样,我替你煮吧,但每三天你都要来,不能漏。”
奚胜看着那包药末,眼睛里闪过一丝感动来,忽然鼓起勇气,说:“这里离我练兵的地方太远,我要过来一趟不易,要不你搬个地方,怎么样?”
“搬个地方?搬哪里?”
“这个……”奚胜道:“搬到离我练兵地方近一点的地方去。”
“那……那是哪里?”伊莲娜问。
奚胜在战场上敢于面对千军万马挺刀向前,那一声带着秦地腔调的陌刀长令,不知曾令多少胡人闻之丧胆,但这时面对一个寡妇,却没勇气说出那句话来,憋了好久,竟然起身说:“我回去了。”
窗外王二嫂子和珊雅都在替他着急了,几乎就要冲进来,伊莲娜也忍不住满脸失望,奚胜走到门边,忽然回头,说:“我家。”
“啊?什么?”伊莲娜有些不明白。
“我说,我家……”奚胜有些吞吞吐吐,甚至词不达意:“我是说,这里离我练兵的地方太远,又是王二嫂子的地方,老在这里煮药,毕竟不好,不如搬到到我家去,那样……唉!”他顿了下来,终于道:“你做我媳妇吧,我会对你好的。还有,也会对你两个孩子好的。”
伊莲娜啊了一声,低着头,奚胜有些着急:“怎么样啊?”伊莲娜抬起头来,眼眶里却都已经全是泪水,点了点头。
“那你是……答应了?”奚胜问。
门外的几个人再也忍不住,冲了进来,一起笑道:“答应,答应,她都点头了,自然是答应了!”
王二嫂子指着他的额头,笑道:“你啊,真是块木头!没见过像你这样求讨老婆的。”
奚胜被几个孩子围着,又被王二嫂子取笑,他挠了挠后脑,那木头般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笑容。
这一晚,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满屋子都是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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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张迈到新兵营巡视,发现奚胜居然请假没来,他素知奚胜为人最是勤勉,经常抱病出操,今天居然没来,不由大是担心,怕他旧伤复发,问起缘故,郭师庸却笑了起来,道:“他没事,不但没事,而且有喜呢,现在是到户曹领取婚书去了。”
唐朝的婚姻制度已经十分成熟,高宗永徽年间将婚配制度撰入《唐律疏议》,乃是成文的婚姻法典。安西唐军对男女婚配的管理归入户曹,凡要成亲,都得到户曹领取婚书。
张迈听说,心中大喜,道:“老奚太不够意思,他要成亲,也不请我喝一杯喜酒!”
郭师庸笑道:“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怕麻烦,也不愿意声张,就是想闷声过日子,说先领了婚书,回头再请我们这些老哥们喝酒。”
张迈笑道:“那怎么行!这次万里长征,他可是大功臣,一路立下多少功劳,如今办喜事,只能草率?”策马感到户曹衙门——那本是胡沙加尔的府邸,如今辟出来作了唐军的官府,六曹衙门除了法曹之外,都在这里办公。
他进了门,果然见奚胜正在跟户曹属吏说些什么,那属吏指点奚胜填写一份文书,张迈一把抢了过来,屋里所有人都是一呆,奚胜更是错愕:“特使,你怎么在这里?”
张迈将文书打开,里头有一份是奚胜的户籍,上面新填了妻子伊氏——伊莲娜之伊本非姓氏,只因如今疏勒大兴取汉姓之风,大多数人便将名字的第一个字当作了姓氏,若名字第一个字太过冷僻,则设法另取,所以伊莲娜便以“伊”为姓。此外奚胜又多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奚忠,九岁,一个叫奚孝,七岁,这份新的户籍本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改好。另外一份才是婚书。
张迈将户籍表还给了属吏,却将那婚书扣住,道:“这婚书不能批。”
那户曹属吏呆着眼睛,不知如何应答,奚胜苦笑着道:“特使,我这门婚事,又没有违律违法之处,这婚书为何不能批?”
张迈道:“你的礼不全。”
“我的礼哪里不全了?”
张迈笑着,屈指数道:“摆喜酒、踢花轿、掀盖头、闹洞房……你说,这些礼你做了那些?”
奚胜苦着脸,说:“这些,太麻烦了。特使你就饶了我吧,我只想简简单单的,娶我那媳妇过门。”
张迈却哪里肯依,笑道:“你想简单,我也想简单呢。可郭洛他们谁饶过我了?杨易远在莎车,都不顾风雪,一定要赶过来,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们要怎么整我——不行不行!这番苦头,你得陪我一起吃。”
“特使你是说……”
“咱们一起成亲吧。”张迈笑道:“不许说不行!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