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收哑妹做徒弟得了。”
“你净扯!这经咋念呀?哇啦哇啦的,别把佛吓着。”
“嗯嗯啊,说不准感动了上天大佛,哑妹会开口讲话了呢。”
老少几个人说说笑笑,顺着小毛草道儿往回走,看出悲哀的阴霾已渐淡化。
“娘!你快看,老黄仙拜你呢。”
大丫儿指着草丛邝地一只直立拱着前爪的黄鼠狼嚷嚷,几个人也看到了,吵吵巴火的驻足观看。黄鼠狼也不躲闪,瞪着明亮的小眼睛,直勾勾朝这儿几个人瞅,连连作揖,像似乞求啥。吉德奇怪地说:
“仙儿求佛,必有得。八成有啥事儿,俺过去看看?”
大丫儿不大放心,叮嘱的说:
“别迷住你?它放臭屁,你就快跑!”
吉德扒着茅草,绕过一个个草塔墩子来到邝地。黄鼠狼这才钻进草棵里,又蹿到一个草塔墩子上,回头望了吉德一眼,吉德跟了过去,黄鼠狼又飞一样跳到另一个草塔墩子上,蹲在草塔墩子等着吉德。就这样费劲巴拉的走了一小段,吉德瞅见有一棵陈年倒伏的老柳树卧在茅草里,枝枝杈杈的树干大多已腐朽烂掉了,就剩下碗口粗细的几支主干还在昭示往日的雄姿。黄鼠狼出溜出溜蹿到一支树干的头上,“吱吱”叫几声,毫不犹豫地起身一蹦砸在树干上,连树干代黄鼠狼一起掉在茅草棵里。吉德悟出了黄鼠狼这个动作的意思。心说:‘多聪明的黄仙儿呀,比人都奸?’吉德仗个胆,扒拉开茅草棵子,发现一只黄鼠狼压在一根儿断掉下来碗口粗的树干下,已奄奄一息了。吉德小心翼翼的抬起树干,移到一边儿,拿根儿树棍儿扒拉扒拉黄鼠狼,还有气儿。吉德自语道:“这要不是底下有厚厚的烂茅草垫着,准完完了?”那个黄鼠狼爬过来,围着要死的黄鼠狼转了一圈,又对着要死的黄鼠狼闻了又闻,确认还活着,立起身子向吉德直拱爪。吉德一步一回头的往回走,那个黄鼠狼跳到草塔墩子上,还在向吉德作揖。吉德不由自主的也抱拳,拜了几拜,那个黄鼠狼突然不见了。吉德心说:‘真神了,通人气?’
大丫儿也赶过来了,急火下戗的问:
“咋回事儿呀?去了那么老半天,看到啥了?”
吉德嘿嘿地说:
“奇了!奇了!大丫儿,俺说大家伙儿咋那么信黄仙儿呢,百闻不如一见,俺算开了眼,不信都不行啊!走,回去说。”
“还回去说,有啥大惊小怪的,你柜上不也供着保家仙呢吗?看你不在家,是不是跑这噶达找你来了?一般黄鼠狼昼伏夜出,哪有大白天跑出来的呀?还敢和人打照面,那不扯呢吗?再仙儿去吧,也是怕人的。万物之灵,也灵不过去人?因为它会放屁迷人,人都畏惧它,才把它信奉成神灵。信则有,不信则无。啥神了仙儿的,还有萨满那跳大神,都一样。久而久之,越传越神,越神越信,越信传的越广,才会有这仙儿那神的,只不过是人的一种念想罢了。”
“你看你,不信了吧?你是没亲眼见,待会儿俺学了,由不得你不信?”
“你看看?这就上我的道了。你亲眼见一样,通过你的嘴说出来又一样,到人的耳朵里又一样,再说出去,传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再说出去,能不走样吗?就好比誊(teng)鞋样子,就你比的真真的,一人誊一样。要不誊完了,放在一块堆儿一比,跟原样不是瘦了就是肥了。待会儿你说,你说完了,让每个人学一遍,你看走不走样?我就不信了呢,叫个号?啥这个仙儿灵,那个神儿不灵的。啥刚出道的,老出马的,不都是听人说的呀,能不走样?那嘴比尺子还准,我不信。嘴码儿还有大有小呢,张开那码大小可就凭个人儿喜好了,能吹的张大点儿,凭良心的张小点儿,左六是张,可都没照相照的准成?啥都说灵,灵不灵的,谁知道啊,都有赶巧的事儿,这就玄乎了?”
“咳?俺这没咋的呢,你倒封俺的口了,太霸道点儿了?等俺学完了,你再说道说道俺也就不说啥了,可这……”
“这啥这?改改你那一口钉儿,一锤音儿。娘,咱走!”
“你俩儿咂咂啥呢一路的,啥一口钉儿一锤音儿的。”
“娘!你问小德儿他爹,准让你老想都不敢想的奇事儿?”
“那我倒要听听。儿,你说说,看能奇到哪去?”
“你老禅佛论道,这仙家的事儿你也愿听?”
“兼容百家,听听无妨!”
几个人说着话,从后脚门到了窝棚院里,哑妹的哥哥二屁蛋儿,拎把镰刀正扛着一大梱刚打下的靰鞡草,从大门进来,哑妹眼里有活,忙上去接住抱到偏厦子里去,回身跟二屁蛋儿比比划划好一阵,二屁蛋儿笑笑,对吉德等人说:“我妹子说,靰鞡草打的够多的了,偏厦子都快满了,别再打了,用不了又不好烧,够用就行了。这死丫儿头,掌家婆子似的,就好多管事儿,你们别见怪?她就那么个人儿,连她那瘸嫂子也管。老姑娘嘛,习惯啦!今儿冬禁,我信人多,挑那好草多预备些,省到时现抓瞎?老菩萨,屋里歇歇吧,整天价坟茔地念经,够累的。你看看风吹日晾的,头发比脸都白了,太操劳了!念经搁哪都一样,不一定非得到坟前去,心有啥了…...”哑妹对二屁蛋儿比划几下,二屁蛋儿不好意思地挠下头,向哑妹竖下大拇指说:“我妹子就是鬼精,横草不过。啊心有灵犀一点通。”文静师太羡慕地说:“李商隐的无题诗。因犀牛角非常灵明,李商隐这里指男女之间两情相通。哑妹识字儿,看过李商隐的诗?”哑妹比划地说:“是吉大东家那年,到这噶达躲灾星,他的小媳妇小鱼儿教了几个字,又谁来问谁,慢慢的会了许多字。对唐诗略知一二,不敢班门弄斧。”二屁蛋儿说:“哑妹,咱家可没牛了啊,净吹!老菩萨别听她的,是识几个字不假,可没她说的那么玄天雾罩的。”大丫儿一听二屁蛋儿这么说,忙帮哑妹说话,“蛋儿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啊?当哥哥的漏眼儿,目不识丁,咋能谝哧妹妹呢?我作证,哑妹还教我背李白的‘把酒问月’诗呢。”二屁蛋儿一看要吃亏,忙搅赖,边去偏厦子拿靰鞡草边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可不当那铜锣让你们敲了,我还逮干活呢。这靰鞡草逮趁刚打下的软乎劲扎成小把,用前儿省事儿,拿过来捶一捶可软和了赶棉花套子了,就能续靰鞡了。早先别地场有人说,人参貂皮鹿茸角,是东北三宝。我看哪,更扎针地说,这靰鞡草你别小看它不起眼儿,咱这儿的人哪,就认这靰鞡草。人参貂皮靰鞡草嘛,在东北三件宝中有它一号,都是暖性玩意儿。”说到这儿噶达,二屁蛋儿还拿二人转的调唱上了两句,“喝上那人参泡的老烧酒,披上那貂皮做的大皮袄,穿上那絮了乌拉草的靰鞡呀,走到哪旮旯也冻不着,哏逮屁喽!”几个人逗的哈哈大笑,都说这二屁蛋儿的外号没起错,粪勺炒驴粪,名符其实的屁蛋儿。笑够了,乐够了,二屁蛋儿说:“哑妹!别听我瞎耢耪,你们屋去吧,外头怪凉的。”吉德让大丫儿扶文静师太进屋歇着,自个儿在偏厦子门外捞梱乌拉草坐下来,和二屁蛋儿一起扎咕小把乌拉草。哑妹对二屁蛋儿比划说,要和嫂子烙江米倭瓜饼,就进屋了。
二屁蛋儿对吉德说:“大哥,今儿冬禁你们要不走的话,可离不开这玩意儿,逮预备靰鞡。咱这噶达不比镇上,四面没遮风的,嘎嘎的冷。别说出屋了,就在屋里没有靰鞡也逮冻掉脚趾头。”吉德点头说:“嗯哪!俺爹的柜上就做这些玩意儿,等俺跟三弟说一声,多弄几双来。”二屁蛋儿说:“我挑那好草打了一大垛,都在甸子里搁着呢,给‘虎头蔓’绺子上预备的,咱不能忘恩哪!这有一年多快两年头了,我也没见着大当家的啦,也不知叫小鬼子撵到哪噶达去了,怪让人惦记的。就开春儿那会儿,七巧猫和二当家的来过一趟,放些绺子上的破烂玩意儿。就放在后面的破房子里,我连夹巴也没夹巴一眼那些玩意儿?我死气巴拉地留他们,他们说啥饭都没吃一口,就走了。”吉德递给二屁蛋儿一支老炮台,二屁蛋儿划根洋火点上,吉德说:“俺跟你嘎伙儿,三年五载的不走了,你不会嫌弃俺吧?”二屁蛋儿显得不乐意地说:“说哪的话呀大哥?咱请都请不来的稀客,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还嫌弃?嗤,这话咱不愿听。先前儿,就我和我妹子俩人儿,整天价的大眼瞪小眼,跟野人似的。有好吃的也吃不出好,啥香啥臭的,攮巴饱肚皮,再在大野甸子挨排排黄金塔,狗啊狼啊啥的逮着了,吃的那个香啊!有两件好穿的也懒着穿,给谁看哪?我妹子有时想美一美,惹得大黑狗转圈的撵着玩儿。嗨,真是混天黑地的难挨呀?到冬禁那会儿,那死冷的天儿,抱个膀,傻傻的,就听风叫狼嚎的了,跟冰窟窿里死静死静的瘆人。今夏儿那会儿,我去打长脖儿老等啥的,在漂筏甸子烂泥塘里碰见我现在屋里的。我遇见她那会儿,都快没脖儿了,脸憋的紫青,人长的丒,再憋这一下子,都没人样了,有出气儿没进气儿,那就是剩下拔气儿了。我一瞅,还有啥说的呀,救人吧!咋救啊?那漂筏子你瞅上去跟别的没啥两样的,你一脚上去,那就是沤粪的坑,你越咕涌越往下陷,人哪到那工劲儿,越往下陷越咕涌,怕死呗!我也着急呀,那是一个大活人哪?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是阎王看了也逮救她。我一急眼,来了活泛劲了,一把把薅那青草,捻了一根草绳,掐住两头,扔了过去。还好,咱屋里的……”吉德笑着纠正说:“咱爹、咱妈、咱姐、咱妹,都行。老婆可没有咱、咱的啊,咱老婆的。”二屁蛋儿脸一红,“说顺嘴儿了。那砢碜玩意儿,癞巴子似的,谁瞅都拉眼睛还瘸了一条腿,不白捡谁要啊?”吉德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人好赖不是以丑俊来秤的,那得看对不对心思?俺看你屋里的不错,对你知疼知热的。”二屁蛋儿说:“那可别让哑妹看到?哑妹打小就养成了伺候我的习惯。她嫂子想给我整整这整整那儿,让哑妹看了不乐意,摔摔搭搭的,逮背着她?我说哑妹有恋哥癖,她就乐。嗨,快三十了,这兔子人儿接触不上一个,难哪!不说了。这绳子甩过去,我屋里的神志还清醒,把一条胳膊唔支出来了,挎住绳套,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她从烂泥坑里捞出来。那会儿,我也顾不了男女授受不亲,扒下大泥巴衣服,光出溜的我就撩水给她洗身子,不管哪都洗个遍。就洗那噶达吓我一大跳,哈哈我当初原以为我使劲大了,把那玩意儿给拔掉泥里了呢。后来瞅着我屋里的一想,马了驴了,骂我自个儿,傻玩意儿。那会儿的人,一点儿不邪性,就想救人。后来我屋里半夜钻进我被窝里,才******一张窗户纸捅破了,哈哈!”吉德问:“没吃过瓜,还没看过瓜地?”二屁蛋儿不避讳地说:“就女人胸前那啥,还是不经意看我妹子的,在我眼目前儿晃当了好些日子。打那以后,我都不敢正眼看我妹子了,她一咋的我就跑的远远的,后悔死了我都?”吉德问:“你屋里的是咋跑这老远掉进泥坑里的,那腿还好?”二屁蛋儿说:“她家住在梧桐河金场子的小镇上。原本挺好的一家三口,打上江到梧桐河淘金,干有些年头了,金砂子嘎麻啥的也闹些。坏就坏在她妈长的太好了,让小日本大柜看上了,金把头来找她爹说和,说拿十两金粒子,陪日本大柜睡一宿。多贵的价啊,十两金?不叫人的,见金子眼开。叫人的爷们,别说十两金哪,就是一座金山,也不能辱没人味呀?不娼不妓,不卖大炕的,这不埋汰人吗,哪个大老爷们能干哪?这就打起来了,金把头手下有人,她爷们仨儿,也不是个儿呀?她爹活活被打死了,她娘抓起那十两金就吞了,折磨的很惨,才咽气。她妈死后,还叫金把头开了膛,掏出那十两金子。她的腿被打折了,邻里街坊啥的找人扎咕好了,落下了残疾。有天,金把头喝多了,兽性大发上了劲,就闯进她家里想那啥,她不管砢碜好赖也是黄花大姑娘不是,她那倔巴劲儿,惯着谁呀?别看瘸,拿起四股叉,就扎进金把头肚子里去了。她提溜个瘸腿儿,也不管哪是哪了,就奔松花江边儿,投了江。就她呛得哏喽哏喽要死功劲儿,划拉到一根不知哪噶达漂来的大圆木,她绷住大圆木,就漂流到南岸。上岸后,她忙不择路吗,奔大草甸子就开猱,连走了几天,逮啥能吃的,就造巴两口。嗯,一脚没踩对,遇见我这老光棍儿,就让我白捡个媳妇。跟那往后,咱这噶达,才有了些打骂说笑的人气儿。你们这又一来,哎呀妈的,赶个屯子热闹了,连猫了狗了都换了个模样似的。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有滋有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