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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那一刹,美娃偷偷告诉车老板儿该去的地方。浑黑的大儿马像知道顾主的意图,气宇轩昂地昂着头,气势汹汹地向日本宪兵队飞奔。周大掌柜等众人仓促地上了车,没车坐的干脆捯蹬两条腿紧随车后飞跑。几辆马车的飞奔引来无数人的驻足观看,美娃抱着小胖儿坦然地坐在车辕上,两眼发直,像雕塑的冷美人一样让人肃然起敬。
随车跑的那些人渐渐地拉了后,二柜头实在跑不动了,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捯哧,路边有个穿长袍的书生模样的人,拽住二柜头安邦,安邦上气不接下气地搭哧一眼,那人问吉掌柜太太抱着孩子风风火火干啥去?二柜头待搭不稀理地告诉那人,干啥啥呀,找日本人呐!霜打独苗草,摔死啦!掌柜的抓进笆篱子,铺子也被鬼子封了,这好好的一家子就算完了。毛头从后面赶上来,拽拽二柜头,两人结伴到了日本宪兵队门前已是人山人海,毛头拉着二柜头穿缝窜空儿才挤到前头。
美娃抱着已经僵硬的小胖儿席地盘腿大坐,冷冰冰地瞅着如临大敌的日本鬼子紧闭的大门。周大掌柜到此才如梦方醒,这是要救老二啊!当爹的打心眼里佩服丫头的胆识和心计,可心里又为丫头捏了一大把汗,有些怪罪丫头太任性,太莽撞,太重夫妻情意了。人就怕早年丧子了,孩子突然没了,这事儿出的太厌了,天外飞来的横祸,得受多大的打击呀?丫头你还能想到夫妻这一层,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熊玩意儿值得你这么做吗?丫头啊丫头,苦了你啦,爹爹对不住你啊,让你遭这份天下最大的罪,儿亡夫入狱。这好端端的一个家不家破人亡吗?丫头你要挺住啊,可别做傻事儿呀?爹已花上钱找商会会长出头,帮忙救老二和受牵连的掌柜们了,你这拿个个儿人的亲骨肉曝尸街头搭救你男人,未免太残忍了吧?丫头啊丫头,你爹知道你那心已经碎了,可你不能以死相抵呀?你豁出去了,爹豁不出去老命呀?你不能叫你爹,白发苍苍送两代黑发人吧?
“兵燹(xian)亡国奴,亡国催人命。亲母曝儿尸,救夫出牢笼。”
悲烈苍凉的诗句透着慷慨激昂的愤怒,显示出吟诵者的虎贲精神,惹来周围人一片的嘈杂的唏嘘声,二柜头不净意地扫了一眼,竟是那个书生模样的人。二柜头又仔细瞅瞅,似曾在哪见过,又熟又生,恍恍惚惚。啊,想起来了,这书生来铺子里找过掌柜的,俺还倒过水端过茶,叫、叫邱掌柜的。待等二柜头再回头,那个书生不见了。
一队队森林警察治安团团丁,吹着警笛围住了现场,特务队便衣特务们蹿达地拢在宪兵队大门下,一辆辆军车呼啸而至,日本鬼子纷纷下车,列队大门左右。在小汽车里走出一名威风凛凛挎军刀的日本军官,手里牵着一条张着血盆大口搭拉长长殷红大舌头的大狼狗。随后那蜰像只绵羊似的也下了车,跟随那个日本军官直奔人群走过来,人们刷地闪开一条道,日本军官一脸的怒气,趾高气扬地走到美娃身边,环视瞅了瞅黑压压半圆形的人群,飞扬跋扈地问:“你的吉增夫人的干活?” 参事官说完一阵奸笑。美娃没有抬头没有回答。那蜰清癯(qu)的角瓜脸撑得眉开眼笑,“参事官问你话呢美娃,这样大大的不好?” 那蜰又堆堆笑脸, 瞅了眼参事官寻其示下,参事官首肯地对那蜰点点头。那蜰根据事先授意,照猫画虎地唱上红脸,“啊,美娃呀,参事官阁下对你孩子意外夭折的不幸,深表同情。不过,对你丈夫的反满抗日行为深感不满和愤怒,要严加管束。另外,夫人你的行为更为荒唐,具有明显的煽动性。你孩子的意外夭折与吉增被抓无关,风牛马不相及,两码事儿。你这是干扰视听,蓄意寻衅滋事,挑起事端,误导百姓仇视大日本皇军,蔑视满洲国治安第一的法令,聚众闹事,以死孩子向大日本皇军和满洲国政府施压,是示威,是叫号。根据〈警察治安法〉和〈暂行保甲法〉,你已经触犯了法律,参事官念你管窥蠡测又有丧子之痛,丈夫入囚牢之牵挂,特赦你无罪,回家葬子,反省过失,左右邻居免其牵连。对于你丈夫吉增的滔天大罪,皇军自有公断。美娃你要节哀顺便,请回吧!哈,参事官,是这个意思吧?” 参事官抿抿嘴儿,翘翘脚跟儿,满意的点点头。
美娃没有屈服,坐在原地没挪窝,像九牛拉不动的碾盘一样岿然不动。周大掌柜气得干鞲(gou)喽,瞪着眼说不出话来。这时人群一阵挤嚓咕拥,那个书生叱咤风去的挤到人前,大义凛然地说:“多好的一派胡言乱语,精彩!小岛参事官、那秘书长,你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嘴雌黄,颠倒黑白,不觉得臊得慌吗?这位夫人是无理取闹吗?啥事儿都有个前因后果,你们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就公债而言,明文不是商号自愿认购吗?吉增等商号不愿认购,你们就以武力相威胁,打死大柜头,打伤多名伙计,又抓起三十多位商号掌柜的,没有这个前因,这位夫人能撇下熟睡的孩子吗?她那不谙世事的儿子,能摔死个个儿家的大门下吗?多么叫人心疼呀!她可怜巴巴的为救含冤入狱的丈夫,扶恤死难和受伤的伙计,拖着被那秘书长你马车撞伤的残腿,奔走呼嚎,这是多么招人可怜而又敬佩的女人和伟大的母亲啊!谁家没有儿女?谁没有骨肉亲情?谁又能忍着刚刚丧子的心痛,曝晾自个儿亲骨肉的尸首于街头,这得有天大的委屈和被逼得百般的无奈,在这个浑浊浊没有公理的世道里讨个说叨,这要没有以死相抵的决心,谁能做得到?这位夫人做到了。那秘书长你喙舌喙腮的,丧不丧天良?同胞们!不打倒日本军国主义行吗?……”一席扣人心弦暖心窝儿子的话语,能不一石击起千层浪吗?人群像滚烫的油锅里掉进一滴水珠,噼噼叭叭地炸开了。于是,心像开了两扇门,窃窃私语的馇咕和文齐武不齐的瞎喊声,轰轰地像数把利剑,直冲喝多了杀盖[清酒] 酒的参事官的肺管子,参事官脸上尤如驴粪蛋抹了霜,又白又臭。参事官气急败坏地拔出军刀扯脖儿叫喊:“红党的干活,牙祭给给”!那个书生一猫头,混在乔装打扮成叫花子梦蝶的一帮乞丐人群当中不见了。特务队的二三十人转眼功夫钻进人群假公济私,趁机搜刮民脂民膏,谁兜儿有两子儿啥的顺手牵羊,大姑娘小媳妇的前胸后腚都是搜索的目标。这伙人就像大蛆钻进人的裤裆里遭人硌应,几十条大蛆把人群搁愣得沸沸扬扬,人们纷纷躲闪。恰在这时,哀嚎声从对过胡同里传了出来,一队白幡重孝的送葬人群,抬着柜头的尸首过街,到了宪兵队门前,那个书生趁乱扎上孝布混在送葬的人群里,扛门板的四个爷们放下柜头尸首,送葬的人噗噗啦啦跪了一地,哀嚎声更加悲悲惨惨,感人心弦。参事官穷凶极恶地拔出手枪朝天打了一梭子,骚动的人群静了下来,参事官满嘴骂道:“巴嘎牙路!要造反的干活,嗯?巴嘎牙路!机枪的干活,通通地死啦死啦地有。”
“慢!”穿长衫短褂的商会会长不早不晚出现了,点头哈腰地献媚,“小岛太君,息怒啊!一个穷党而矣,别大扯了,气大伤身。才刚那个穷党乱炝汤,蓄意不轨是没敞说去?俺不加妄言,任凭小岛太君处置。吉掌柜对抗皇军和满洲国政府实属没教化,俺作为商会会长难免其究,理应受罚。吉太太当初的过激行为俺没赶上趟,俺来迟一步,惊动了参事官阁下,实属鄙人的过错。不过眼目前儿这事儿木已成舟,酿成大错,咋样挽回呢才是当务之急,众怒不可违,这是中国的一句老话,还需参事官阁下斟酌,万万不可火上浇油在众怒之下耍横,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俺这有各家商户连名上的保释吉增等众掌柜的‘折子’,上面提出如果不释放吉增等众掌柜商家将全部关门歇业,并要求体恤赔偿。这这、这让俺很为难?俺是端着太君的饭碗,吃的是满洲国的饭,俺、俺咋能替他们说话呢?这、这不是让俺坐蜡吗?跟太君您咋交待呀?交待不过去嘛!腌肉还得个功夫吧?这急火白脸的俺实在山穷水尽了,请阁下的训示。” 参事官气哼哼地扯过‘折子’撕得粉碎,摔在商会会长的脸上,回身气汹汹地闪进宪兵队大门,急步走进宪兵队屋里。那蜰深深地瞅了美娃两眼,“唉”了一声也走了。商会会长晃晃当当地走进宪兵队前,鬼个浪唧的刮了周大掌柜两眼,丢个神秘的眼色,两人会意地笑了,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