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铺掌柜,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凑齐了拉货的马车。一路有霍团长护兵跟着,各个关卡一律放行,就是有日本兵盘查,霍仁一说也就过去了。
过了碾子山,一片沼泽地,东倒西歪的蒿草下,薄冰己化得稀松,呈雪样状,脚踏上去踩出一个一个深深的脚窝。边沿上,潺潺的沿流水,涓涓地流淌着,会集在低洼处,形成一汪一汪的潜水洼,侵蚀着渐渐融化的冰雪,缓慢地扩大着洼水边缘,暗暗地开凿出条条沟壑,支汊如血管似的伸展着。苏四搜索地走在进村的唯一通道前面,不时向后面的车队发出信号,长长的马车队缓缓前行。
来到村口,一群狗发疯地狂叫,惹来一帮孩子助纣为孽,驱使狗群向陌生的车队冲刺。打头的马车,打里儿马吓惊了,横冲直撞地败下道来,拐向荒野。后面马车的马,也乱了套,炸了营,惊得直尥蹶子,前蹬后刨的,没把马车撅达散架子喽!老板子们个个使出浑身解数,高扬马鞭,死命抽打,拼命吆喝,七拧八挣的马车,才慢慢控制住。
冲进大草甸子里那挂马车,没跑出多远,就陷进冰窟窿里,马也卡在冰壳子里不能拔蹄。吉德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一跐一滑,耙唧过去,鞋都灌了包,成了水汤包,走起来“呱唧呱唧”的直打滑,顺着鞋壳往外穿水。开春的大水洼子,冰壳下积着融化的水,冰壳和积水脱离,中间有很大的空隙,一脚踩下去,冰壳塌在水面上,脚就落在冰凉的深水里。赶车老板子在没膝的大水洼里拽着缰绳,往外兜着牲口。受惊的马,魂魄未定,又掉进大水洼子里,吓破了胆,撅搭着头,突突地打着响鼻,就是不挪窝。老板子是个干巴瘦的小老头,马头一撅达,缰绳拽着干巴小老头,不倒翁似的来回左右转悠。
彪九看后,虎巴的奔过去,老板子死牙赖口地嚷嚷:“你要干啥?” 彪九说:“干啥?干这个!” 说着,从老板子手里夺过鞭子,抢过缰绳,向后退了两步,抡圆鞭子,“嘎嘎”抽在三匹马身上,扬起一赶儿赶儿灰尘。三匹马,遭到猛烈疼痛的鞭笞后,奋力蹭蹬几个,再加吉德几人推马车的力,一下子,马车碾压似的狂奔,在冰壳上划出一长溜碎冰浮在水面上的泥汪来。马车冲出大冰水洼不,停靠在干松的草地上。
老板子趔趄地托着湿漉漉的双脚,一下子扑在打里儿马子身上,颤抖着长满老茧的双手,眼泪汪汪地抹擦着一檩檩一道道隆起的鬃毛,恶狠狠地扭头瞅着彪九。彪九掐腰喘着粗气,横愣横愣地说:“瞅啥?瞅眼睛里拔不出来。心疼牲口了,挠痒痒,马车能拽出来吗?这熊玩意儿,该揍它时候就得揍它,你以为哄孩子呢?” 老板子梗着脖子,犟犟地说:“我这些年都没舍得像你这么打牲口,红胡子似的,干啥吃的不知道,虎巴熥的,掐啥家巴什揍地你呢?” 彪九气的倒仰,有点撺火了,吉盛忙拽走喽,吉德上前劝慰着老板子,“大叔,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小,不懂事儿。俺多给你加一块大洋,作为补偿,你看咋样?”老板子捋了一把山羊胡儿,拍拍大儿马子说:“那倒不用。我是心疼我的马呀,这是我家七口人的命啊!”
吉德走到村口,很多人把苏四围在当间儿,闹哄哄的,七嘴八舌扯个没完。吉德说:“嗬,好热闹啊!” 苏四忙捞过老哥和碎嘴子大嫂,对吉德说:“大东家,见见老哥和嫂子。他俩可没少帮咱们的忙啊!哎哎,三浪子和小媳妇过来,见见大东家。他俩还是我搓和的呢,都揣上孩子了。”老哥忙说:“走!大东家,家里唠去。三浪啊,张罗张罗,把马车安顿到院子大的家里,别亏待了客,大老远来的,多不意呀!” 三浪子说:“老叔,瞧好吧!”
到了老哥的家,吉德上了炕,盘腿坐下。碎嘴子擓了瓢凉水,递给吉德,:“大东家,喝口水吧,解解渴。我们庄户人家,也没有茶,将就喝口吧!” 吉德接过水瓢,“咕嗵咕嗵” 喝个够,“这水凉快,喝着痛快。俺在家里也愿喝这口,习惯了。” 碎嘴子说:“大东家瞅着长得标本溜直的,倒也不娇贵,人还挺随和的呢,一点也没有阔东家的架子。” 老哥扒拉扒拉碎嘴子,“别在这儿嘚咕了,快拾叨火,烧水做饭去。把那小鸡儿杀两只,省得给日本鬼子留着。你再让二小子,到后院老曹家捡两块豆腐。仨儿呢,去上老郑那儿,赊二斤酒来。今儿个,我陪大东家好好喝两盅。” 吉德忙说:“老哥,可别张罗了,有啥吃啥,大葱蘸大酱,最好!辣酥地还下饭。” 老哥说:“那哪成啊?大东家第一次端咱家饭碗,咋的也不能太寒酸喽,那不砢碜咱们呢吗?”
苏四从外面回来,对吉德说:“大东家,我做把主,买了口大肥猪,杀了犒劳犒劳乡亲们,你看咋样?” 吉德晃晃头说:“不咋样?甜拉八唆的,太抠馊喽!弄它两口三口的,也拉馋不是?” 苏四拍着后脑壳说:“哎呀妈呀,还是大东家爪子大,会卖人情!咱吃劳金的,吓死我也不敢做这么大主啊?杀一口猪,咱都胆突地呢?老哥,还等啥呀,快去张罗吧!挑那最大最肥的杀,别抠门!”
老哥去张罗杀猪了。苏四也盘腿上了炕,对吉德说:“大东家,这点儿皮子保下来不易呀!赶娘们偷汉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他们怕把皮子捂喽,白天不敢晾晒,下黑把炕烧热了,从棚上把皮子倒腾下来,一张一张地烘烤。那皮子味不说,抖落的生石灰就够人呛的了。你没闻出来,这屋啥味呀,赶牲口圈了,多难闻呐!这叫一年多,啥时间短呐,搁谁也受不了啊?有两家实在受不了,大冬天的搬到下屋去住,冻得不行了,半夜起来拢火,把下屋都烧了。” 吉德感动地说:“这得给补偿。咱再紧巴,也得勒紧裤腰带,挺直腰板,不能亏了大伙儿。苏四你说,咱不认不识的,人家就图稀那点儿钱,遭那么大罪?俺看不那么简单,这叫淳朴!这叫诚信!这里蕴藏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那是拿钱换不来的。啥?是情!是义!有点绿林好汉的味道,拔刀相助!唉,人要都这样,还有啥你争我斗的啦!”
苏四说:“唉,还真有一伙儿蟊贼想打这批皮子的主意。那是我把皮子存在这噶达不久,和三浪子一块的混混,勾结大头山十几个蟊贼,连夜赶着十几辆大车,就要‘砸窑’。狗的狂吠,惊醒了三浪子,他一高蹦起来,打着‘灯笼’就要走,还是小媳妇叫住才穿上衣服。他摸到村头一看,心里大叫不好。转身回了家,拿了结婚时我给买的铜盆,小媳妇找个擀面杖,三浪子满屯子敲开了铜盆,扯着嗓子嚷嚷,‘来贼啦!来贼啦!’这小屯子人少心齐,抱团!三更半夜敲铜盆,这是这个屯子开天辟地头一回。大伙儿从热被窝爬起,拿着种庄稼的家巴什,三浪子引着,冲到村口,就和蟊贼干上了。蟊贼虽然有两条破枪,黑天巴火的,怕打着自个儿人,只得朝天放枪,吓唬人。三浪子可不管不顾的,人多势众,就和蟊贼搅到了一起,打得蟊贼屁滚尿流,丢盔卸甲。三浪子那熊玩意儿,打仗跟虎似的,拿老铜盆,‘咣咣咣’就抡开了,一铜盆就把那个混混削倒了。那个混混认出了三浪子,忙说哥们是我。三浪子边骂边打,六亲不认。没提防后面削来一棍子,当时就打趴下了,养了两个来月才好。大东家,咋样?咱们那破皮子,人家当宝贝似的护着,够揍吧?”
吉德说:“你没看错人!很会用人之道。” 苏四说:“别扯了。要不当初,给他搓和上老婆,收买三浪子他,祸害咱们的,指定是三浪子。这小子, 以前啥屎都拉, 就是不拉人屎,可故董了! 屯子里人提他, 没有不骂的, 连小孩儿见他都躲得远远的。老娘们吓唬孩子, 一提三浪子, 孩子立马不哭了。大东家,你说他坏成啥样了? 人家老娘们上茅楼, 他扒拉开秫秸缝儿, 瞅了还不说, 还拿那秫秸儿……唉,你说,他缺德不缺德?有个老爷们得罪了他,他把人家茅楼脚踏板儿拿锯锯了个豁豁,好家伙,那个老爷们一上去,‘巴唧’ 掉进茅坑,造一屁股一身的屎啊,你说埋汰人不?人家结婚, 他趴窗户上听声, 有这个说道, 年轻人逗着玩儿, 那也行。可他倒好, 人家刚那啥, 他就嚎啷一嗓子。人家刚那啥, 他又嚎啷一嗓子。一声比一声高, 人家出来撵跑了。人家前脚走他后脚又回来了, 一宿也不让你消停喽,你说谁不气呀?揍巴一顿, 解了气, 麻烦也来了, 他成天折腾你, 谁受得了啊? 唉, 这个臭无赖,咋整?息事宁人呗! 自认倒霉, 不得不请他吃喝一顿。” 吉德听得眼勾直, 新媳妇坐轿头一回, 闻所未闻,“浪子回头金不换呐! 三浪子能出息今儿个这样, 你苏四功不可没呀! 俺告诉你, 大凡这样的人, 一旦有了悟性, 那还谁也挡不住, 准是个好样的。”苏四说:“那可不咋的。年前, 来了伙儿汉奸大兵, 抢些鸡鸭鹅啥的就那么地了。可他们非要牵人家老郑的两头耕牛, 三浪子气不过了, 扯开衣襟, 露着胸膛, 顶着汉奸大兵的枪口, 愣是把汉奸大兵给唬住了。牛保住了, 三浪子也扬棒了。”吉德叫好地说:“够种! 是个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