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她没有死,她成佛了!”
香香看着姜板牙默默地流泪,也是很揪心。她深深地知道在姜板牙心里她是无法取代大太太的。在这六旬多的老头子身上,流淌的是正统的血液,她一个无儿女儿的小女人,在这个大家的门槛里只是个玩偶,一个供老爷消遣的玩伴。虽然老爷子女认可她的存在,那只是伴随老爷的存在而存在。如果一旦老爷仙去,她暂栖身的安乐窝就会被捣毁,又重新回到圆的起点。就是一个伶仃的凋零雁,而且是个衰萎的老孤雁。这个家是否能容留下个个儿,还是个未知数?就是容得下,个个儿一个人待在个空屋子里,守着一铺没有人气的凉炕,对着瑟瑟发抖的孤灯,嚼着一口没滋没味的冷饭,凄风苦雨,无声无息的残喘,又无声无息躺进阴森森瘆人的薄木白茬儿棺材里。曲老三对是她一向情深,这是她唯一的一线的希望,又梦中情人的渺茫。一个生死未卜的胡子,刀尖上跳舞,枪子儿上玩命,今儿活明儿死的,又能咋样呢?母鸡不下蛋,再艳丽,再会耍贱,公鸡也会酸性的。
香香想到这儿,凄然泪下。
老爷人前威严,人后显得那么苍老的脆弱,此时老爷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头儿,那么无助,一颗一粒的老泪,一滴一滴滚动着,洇进纵横交织的老皱皮里,把没光泽的老脸皮洇湿一大片儿。老爷没有擦它。他已全部沉浸在对大太太无限的哀思中。老爷呆呆的、木木的,不知坐了多久。他已完全处在恍恍惚惚的幻梦中了。
香香没敢打搅他。家人也尽量避开过渡悲伤的姜板牙。
天已黑下来了。
前院没房子厚厚的积雪,在劳金和左邻右舍的奋力下,院子清理干净了。一旁空场的道上成了高高的雪山,叫一群孩子们堆成一尊尊的奇形怪状的罗汉雪人。打场院用的八盏嘎斯灯,高高的挂在了院里柱子上,照得院子通明瓦亮的。
灵堂搭棚已竖起了柱子。土层冻得嘎嘎的,一镐下去一个白点儿。柱子只有用雪培上,夯实,又浇上水冻冰固定。
姜木匠带四个会做铧犁等粗活的木匠,连夜忙着椽棺材。
姜家上下人等,罩在禋(yin)事之中,苦着脸孔,忙忙碌碌地忙着各自分派的事情。
姜武氏尸体还是坐禅姿势,原封没动,只蒙上了白布。佛龛前白蜡高照,香烟氤(yin)氲(yun)。腊梅跪坐在大太太一旁蒲团上,愔(yin)喑廙(yi)廙地守护着大太太。腊梅服侍大太太已有几个年头了。她确切地说,是大太太娘家远房亲戚。腊梅性情温顺有主见,很得大太太的喜欢和宠爱。尤其小鱼儿出嫁后,大太太把腊梅当成个个儿姑娘一样对待。腊梅服侍大太太尽心尽力,可以说无微不至。腊梅虽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哭,大家都清楚地知道,腊梅是大太太最亲近也是最信任的人。她把切切的悲痛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她的心比刀割还要伤痛。李妈慈爱地多次劝她吃点东西吧,腊梅只抬了抬眼皮,晃晃头,没有搭话。
姜板牙收住老泪,香香劝着强就着酱黄瓜喝了一小青瓷碗小米粥,又叫胡六问:“矮矬子和高老炮还没信?”胡六点头说:“没信!”姜板牙焦躁地说:“这是咋的啦,才十多里地?”胡六说:“这雪大,还不瓷实,迈出一步就陷进去,都拉裆。就狗爬犁,都陷狗爪子。小姐听信一准来,能像爷们走啊?”姜板牙“嗯嗯”地点头,感慨地说:“这大太太是不愿麻烦人哪,才选这个大雪天。大太太陪葬物件,也别带啥,随身物件吧!这年头,不太平,招贼,弄个剜坟掘墓的倒不好了,就叫那小金佛陪着她吧!这事儿,谁也不要张扬。这光景,人都红了眼,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它管缺不缺阴德呢?”胡六哎哎两声,点头应承着,姜板牙说:“胡六子陪我到外面走走,给大太太烧点儿纸。”香香劝阻说:“老爷,杀黑儿的天太冷了,有啥吩咐告诉胡管家。你岁数大了,腿脚笨拉巴唧的,也扎巴一天了,还是待在屋里歇着吧!”姜板牙说:“香香太太,大太太寿衣啥的你尽点儿心,别马虎行事儿。穿不穿得了,找出来再验看验看。等找个子女全嗑的老婆子,看能穿上不?穿不上,就披在身上,咋的不能光身子来光身子走。香香太太,你小心点儿啊,别叫大太太挑理,找你的后账?”香香帮姜板牙穿戴好,应承着说:“老爷,你尽管放心。我和大姐又没啥过节,姐妹似的处着,哪有不尽心尽力的呢,你就不用操这门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