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回房后,就剩春芽和芽芽儿了。春芽静下来,挲摸一下堂屋,又先到西屋转悠转悠,吹灭了蜡烛,来到东屋,两床绣着火凤凰大红缎子被窝早焐好了。春芽把手伸进褥子底下摸摸,很热乎。这不赶新婚了吗,全新的。春芽坐在炕沿上,眼睛还不住挲摸着这既陌生又新鲜的住处,“芽芽儿,这独门大房的有几套啊?”芽芽儿倚在春芽怀里比划着说:“这大院分前后院老大了。这样小院有六套,分房住。前边一进大门的庭院,是个小洋楼,来客住的。娘,这儿比咱老家的家可强百套,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春芽唉声佩服地说:“你爹是真有能耐啊,这才噗嗵几年呀,就噗嗵弄了比你舅爷都大的这么个大家业!”芽芽儿扭身坐起来,咋呼地说:“这算啥呀,等你上柜上看看,那才叫气派呢!”春芽啊的乐在心里喜在眉梢儿,“等赶明儿芽芽儿领娘去看看。”芽芽儿说:“嗯哪!”春芽笑着搂过芽芽儿,“才来几年哪,就嗯哪嗯哪的学上臭糜子了?”芽芽儿说:“此地人都这么答应。俺在学堂说黄县话,同学都学俺。入乡随俗呗!娘,这噶达黄县人和掖县人可不老少,还有河北老骀,都做买卖,可趁了。就是不和,老叽咕。”春芽说:“咱小孩子,不管那些。去把娘的包袱拿来,娘有好东西给你。”芽芽儿哎哎的到堂屋拿来包袱,春芽打开包袱拿出个雕刻精致的玩物,“俺回姥姥家,姥爷捡的渤海湾冲刷多少年的鸡蛋黄石,叫人刻的小鸡崽儿。”芽芽儿拿在手里欣赏着,“俺是鸡年生的,姥爷还想着。”春芽说:“姥姥、姥爷,可想芽芽儿啦!要不咋刻个小鸡崽儿呢,叫你挂在身上,天天想着姥姥、姥爷。这还有姥姥给你做的绣花棉鞋,试试,不知合适不?”芽芽儿脱鞋上炕,穿上,在炕的被上跺跺,“娘,正合适。”又脱下来,稀罕地说:“姥姥手真巧。这小花和小蝴蝶绣的跟真的似的,都闻着花香了。”春芽疼爱地盯着芽芽儿说:“这嘴也学会贫了!”芽芽儿怕鞋跑了似的把鞋压在枕头下,“黄县嘴掖县腿吗。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俺跟小姑、小德妹子比还差的远呢。”春芽帮着芽芽儿脱着衣服,拿套新袄新裤穿上试着,“小德那小嘴儿,挺好玩的。她亲爹是谁呀?”芽芽儿试好衣服,钻进被窝,“小德亲爹,俺没见过。打俺来,她好像就管俺爹叫爹了。娘,俺明儿穿这套新衣服上学。”春芽给芽芽儿掖掖被角,叠着衣服,寻思着,“啊,睡吧!”芽芽儿哈嗤搭掌地说:“娘也搂俺睡吧!”春芽拍着芽芽儿说:“芽芽儿先睡,娘不困,兴许你爹回来唔的。”芽芽儿也是跑跶一天了,困着念叨,“爹也该……”
春芽看芽芽儿睡着了,出溜下炕沿儿,走到堂屋捅捅炉子,添上几铲子煤,撩起门帘就着还没上霜管有点儿霜纹的门玻璃往外望望。黑瞎瞎的只有蜡烛射出的光亮,院子里静静的。丁香树树梢儿微微晃动,听到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春芽失望的放下门帘儿,走回吹灭蜡烛,进里屋带上门,坐在炕沿上瞅着蜡烛发呆。
想着几年来独守空房的孤寂,眼泪又不知不觉的掉了下来。这眼泪是陪伴她多年的最好伙伴,一想到丈夫它就出现。这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盼着来到日思夜想的丈夫身边。丈夫又出门不在,还是独守空房,只是芽芽儿陪在身旁,给了她很大的欣慰。可大半天来,听大舅说书似的遥远故事和个个儿想象中的事情,一大铺拉突然间活生生涌现在眼前,叫她感到陌生又熟悉,亲切又彷徨,困惑又不适。老家的安逸与单调,孤独与素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思念丈夫与女儿的痛苦外,没有烦恼。单纯得就是伺候公婆、洗衣做饭,喂猪喂鸭,下地干活,吃了就睡,哪来这些想都不敢想的一大家子人跟着一大摊子乱糟糟的滥事儿。又大嫂、又大姐,又大少奶奶的。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搞得春芽是一塌糊涂!这有悖春芽的思维和习惯。尤其是一个丈夫几个老婆,一个屋檐下几个炕头,你睡完了我再睡,几个老婆搂着一个丈夫,还都干一件那个事儿。完了,几个老婆还见面,这咋好意思往一块堆凑乎啊?那点儿女人隐秘不完露了吗?害死臊了!这些都叫她惶惶不安,忐忑恐慌,感到恶心。
春芽等着想着,墙上的挂钟当当敲了十二下,她还是抱希望丈夫会一下子出现到个个儿眼前,搂着亲着,……
殷明喜和二掌柜一个澡洗到了明月楼去了。这下明月楼可炒豆炸开了锅。
“殷会长回来啦!”
“殷大掌柜回来了!”
商会会长位子,在商人眼里,乃位极人臣。虚位三年,有人咋鼓捣,愣是谁也没坐上。这殷明喜不辞而别,一露面,还不轰动整个黑龙镇商界!这在明月楼嘎巴酒的一些掌柜呼的围上了,争着抢着喊着要加筷。老板娘能让那份,‘花魁独占卖油郎’的一拍桌子,“谁也别争谁也别抢,这一亩三分地我说了算,皇上来了也白扯,谁愿陪谁就陪,这客我请了!”在大厅几个桌子一拼搏,坐下几十人。好酒好菜一会儿就弄了一大桌子。“今儿一大早,喜鹊就老在咱馆子屋脊上喳喳叫个不停,果不其然,下出个大喜鹊蛋,咱们的会长出飞了!”
“谁抱的窝呀?”
“那还用说,谁有本事儿,老板娘呗!”
“去你老娘的。就我月容抱的,你们还不谢谢老娘呀!咱们群龙无首,没了太阳似的。老转轴子那个副会长驾不了辕,老打屎磨磨,就差没把商会搬到他家去了?摊捐纳税,那碗偏偏的,一裤兜的金条!咱们盼儿女似的盼啊,咱们的殷会长回来,大家伙说高兴不?”
“高兴,你好抱窝呀!”
“老娘不抱窝,哪来的你呀?来,为咱们的殷会长,接风洗尘,干杯!”
这场酒。驴蹄子搭在马屁股上,就喝开了。酒香不怕巷子深,漂漂酒香诱来了长鼻子的意中客,把镇长崔武诱来了;把商铺的掌柜们也诱来了。崔武急急赶来,掐住殷明喜的手怕再跑了似的不放,“殷会长,我这腰闪的,你再不回来你那把交椅我可就扛不动了?”殷明喜呵呵地露出少有的笑容,“何苦呢,那你就叫能扛的扛呗!”崔武哈哈地说:“大家伙瞅瞅,说的就赶上一羽毛的多轻巧?屁股都没拍一下,撂下大印,撂下众同仁,你是世外桃源的超脱了,苦了谁呀?”老转轴子可把个个儿当殷明喜的个个儿人了,一杯酒的一撞殷明喜的酒杯,也不管殷明喜喝不喝,仰着公鸡下坠挂的赘肉一口酎下去,冲殷明喜哈哈大嘴叉子,“苦了谁,苦了俺这老麻鸭了。老弟呀,你这一竿子支的可够远的了,造哪噶达去了?唐僧上女儿国消遣去了咋的,乐不思蜀了?俺听人家说,还带回个小娘们?”二掌柜白愣下老转轴子,“别嘴没贴封条瞎说,还当叔呢?那是吉德大媳妇!”老转轴子啊地一秃噜大肥舌,“大侄媳妇来了。正宫,这可热闹喽!”
殷明喜对同仁看似朋友的调侃都为乐子。尾巴当杆子,土豆当毛球,互相糊弄,假话真说,真话假说,是当今做人的时尚,有谁还再乎纯朴归真的真实。既便你说了真话,心怀叵测的人也会胡猜乱想,殷明喜不得不掩盖着当年因儿女情长一时和父母的置气,造成终身遗憾未尽养老送终孝道这难于启齿的隐痛,调侃也是真话,“啊泱泱大国,悠悠文化,山河呻吟地流泪淌血啊!俺周游列国,浪迹天涯,博采名学,拜访圣贤去了啊!‘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俺看哪,东洋西洋的人可气,玩意儿还是好玩意儿。西太后的炕头本事,大臣的脓歪,造就民国的二乙子,咱东北这噶达国不国家不家的枭雄任凭北极熊猖獗野狼狗头出没,这都原以咱们的活计太落后,太闭锁,铁匠抡大锤,磨米拉面推碾子,缝纫针线活,商业一买一卖,就天经地义了?老祖宗的玩意儿固然好,也要推陈出新,才会发财赚大钱,富国强民。俺回了趟京师的门户天津卫。这几年变化可大了,尽新玩意儿。俺学徒的老店,把皮货都打到国外去了,赚洋毛子的钱。咱这旮子的皮行,俺就有想法。现在就喝酒,往后再琢磨。”掌柜们呼嚎一阵,真懂得殷明喜话的鼓掌的只有崔武,“来,转轴子老兄,喝不起酒来找老弟,何必绕圈子向晚辈低三下四的呢?”老转轴子老胖肉脸“嗖”的一红,‘这是穿帮了?’愀然作色,吭哧不出话来。殷明喜对老转轴子说这话是画龙点睛之笔,都因二掌柜学说老转轴子带头吃吉德大户的事儿而引发。俩人一个肉脸紧绷一个呵呵戏弄,默默碰杯,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