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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盛有个疙瘩老痒痒的驮在心里,就拉着吉殷氏的手,贴着吉殷氏耳朵低声问:“有谣言,俺大哥不知信没信?反正跑到莲花庵想认文静师太是亲娘,文静师太没开殿门,没勒?”吉殷氏一立立眼珠子,把芽芽推给吉烟袋,“有这事儿,谁烂嘴丫子?”吉盛瞅着吉殷氏,诎诎,“俺一听就害怕。如果是那样儿,无形中俺们哥们之间削了个隔墙。娘,你是最知根知底了,你说个准数,俺心里好有个定心丸。要不,老疑神疑鬼的猜猪头闷子,心里也不落底儿不是?你跟俺说个实话,俺关保嘴上留下把门的,绝不外说?”
吉殷氏哑眉愣眼地听着,心里可犯了大嘀咕。不说,还真有那么回事儿?说吧,没发张口啊?这么多年儿都石沉大海的瞒着,你别说,这层窗户纸还真不好捅?捅漏了,弄不好得惹多大娄子啊?人家文静都不认,俺在这瞎嗙嗙了,再传到文静耳朵里,那成啥事儿了?亲儿子咋啦,也得守口如瓶,不能说。你臭小子听风就潲雨,想套俺的话,俺可不上你的当?这可是天大的事儿,俺可得提溜点儿聪明,文静一天不吐口,俺就一天不多这个嘴,“你呀傻孩子,一粒儿沙子能变成大山不,一滴水能变成大海吗,你这么寻思,就别破闷了?俺个个儿撑肚皮生出来的,俺个个儿不知道?是谁不是谁的,圆的非叫俺说成扁的,俺活这么大岁数没说过?按理说,有别人说的,没你说的,这事儿不容质疑!”吉盛听了,这不打囫囵语吗,说跟没说一样,看来这事儿有点儿那个呀?吉盛还穷追不舍,“娘,今儿这话说的不是你老的脾气呀,尽打囫囵语,俺咋越听越糊涂啊?”吉殷氏一推吉盛,“糊涂好!糊涂好!你别在这儿气俺了?俺得细细琢磨琢磨,见还是咋见俺那俩媳妇还一个认吃生米的呢?”吉增拽拽吉盛,蔫巴声说:“没那巴掌事儿,别拽豆角秧子找黄瓜了你?俺就没听说有爬过两个娘肚皮的。”又提提嗓门,“娘,那你认了大哥两个小老婆了呗?”吉殷氏听了一气,“啥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啥小老婆啊,多难听?凡进咱家门的,俺一碗水端平了,不分大小,整那纥攮事儿,找赌心窝子呀?你说小的大的,谁不是娘生的,别看轻了人家姑娘的尊严?你埋汰你俩小嫂,就埋汰你大哥呢,瞧不起呀?咱家从俺知道的祖上,还从来没有过那高门楼高门坎儿,就庄稼院人家,没那大门大户落下的臭毛病,啥都分个眉眼高低,三六九等?人的个儿,有高有矮,做人上,都两条腿顶个脑袋,一个样儿!俺也不管你是啥千金小姐,还你是烧火丫头,在俺这婆婆眼里,都是儿媳妇。”吉烟袋吭一句, “你仨个儿子媳妇里,有仨个是小姐,你捞个半拉小姐的褯子,可垫上了屁股,咋还体量上俺这平头小老百姓,不摆阔人老太太的谱?”吉烟袋伸着的腿上,挨了吉殷氏一笤帚疙瘩,“这老皮子不打就紧梆是不啊?咬你烟袋嘴儿,眯着!俺等不及了,想看俺孙子。这两小媳妇蛋儿啊呀,俺来了,还避着不见,是不敢见啊,还是等给俺装烟袋端尿盆,非叫俺生了一肚子气,不还得见吗?早见了,俺还能咋的,吃了?哼,俺还真得到葱儿地挲摸挲摸,拿一把掐掐,看谁小嫩葱起老苶葱花苞球?明儿一早,俺就过去。这娘家,再来就是回娘家串门了。”吉盛说:“这哪是娘家呢,有三儿呢。”吉殷氏一哼鼻子,“你也算过葑给俺老殷家了,还不是娘家?”吉烟袋把迷糊的芽芽放下,一出溜下了地,“左溜离不开你们老殷家,俺老吉家两代人,算嫁给你老殷家了,祖根儿尾巴呢,还不是吉家腚骚啊?俺也睡不着,老二、老疙瘩,爹跟你俩先去看看咱那大宅子,省得明儿过去蒙门?”吉增、吉盛瞅着吉殷氏,“你俩不用瞅俺,俺也得听你爹的。你爹瞅着人蔫嘎,俺老殷家还摊着他的人情呢?就你大舅,不还当祖宗地恭敬着啊?你爹要去就去,那么多人,别声张,就说找个看门的老头儿,谁认得他谁啊?”
爷仨刚前脚走,殷明喜就钻进屋,一进门就给吉殷氏跪下,“姐,这两天闹哄哄的,俺也没好给姐赔个不是。明喜对不住姐,没和姐姐商量通气,二上做主,德儿又娶了两房媳妇。俺一直忐忑不安,今儿当面给姐赔罪了。姐愿打愿骂,明喜毫无怨言?”吉殷氏忙秃噜下炕,拉起殷明喜,含着老泪瞅着弟弟,“爹娘想你想死的,咱姐弟俩都这把年龄了,还说那些干啥?德儿本来就是你的儿子,你该咋办就咋办,姐姐不挑,不挑。”殷明喜两眼湿润,嘴唇抖抖的,“俺寻思,俺欠德儿的太多,就由着他的性子,补偿补偿。再一个,德儿娶春芽那会儿,文静也没见,俺想叫她做一回主,就把小鱼儿领了去见她,她乐得一见就点头同意了。这也圆了她一个做娘的心愿,总算作回儿子婚姻的主。咱欠文静的太多了,为咱青灯孤影的,她心里也就德儿这么一个牵挂了,咋的咱也得满足她一回吧,俺也就答应了。没跟姐说,这不碍着大媳妇,怕说了穿帮,弄得家里两头不消停。”殷明喜扶吉殷氏坐下,也挨吉殷氏坐下,眼珠儿泡在水里,慢慢地说:“二掌柜给姐姐拍电报,俺不知。你来了,见了,俺还一蒙?这为啥叫姐来呢,还就是有一件头疼的事儿,都拴着姐的心,俺又不好出头说。这不俺有个冤家对头,不摸着俺和文静点儿啥须子,就抖落出来了。德儿心里犯嘀咕,也是有意堵大伙的嘴,就带一帮哥们,到庵前殿门外,认文静这个亲娘去了,闹挺大动静。文静没认,德儿面上拉倒了,可德儿心里落下了文静就是他的亲娘的烙印。俺咋说,又不能解释啥?你来呢,一是劝劝文静,德儿那么大了,先偷偷认了,文静也就托底了,也还德儿一个明白;再就是,劝不了文静,你当德儿面,讲清你就是他亲娘,打消德儿心里的猜疑。能瞒就先瞒着吧,姐你说可咋整?打小姐就是俺的主心骨,还请姐做主?”
吉殷氏嗔嗒地数落着殷明喜,“这会儿找俺做主了啊?当初和文静好了咋不早跟俺说,说了能出这事儿,早把文静娶回家了,哪还有你逃婚抛妻弃子啊?那也就没有俺为你成婚,没圆房就装怀孕代子?文静出家,整成今个儿有子不能相认这样子,一提这事儿,俺心就揪成肉疙瘩?你叫俺说,那文静大小姐脾气,犟的像屎橛子,咋说?你说不说,这船就搁浅这旮子了?你俩死鬼,俺倒不咋的,可德子就一直蒙在大酱缸里,谁愿打一耙就打一耙,那好人也整出病来?再说了,这块肉不是说掉下来就掉下来的,说给谁安上就安上的,咱老殷家就这一块传宗接代的骨血,哪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呢?咱爹娘是盼你盼死的,到死都闭不上眼,在阴间还扒眼儿等着你到坟头上烧一张纸呢?这大德子要认下了,你烧一张纸儿,告慰一声还在阴曹地府门外头晃荡的爹娘的在天之灵,说一声你有后了,那咱爹娘不乐得啥样儿呢?阴间也讲究个无后为大,你不说一声,爹娘过不了地狱这一关能上天堂吗?这文静,她扔下孩子走那天晚上,俺就说她,做不了大,为了孩子你就委屈点儿做小呗!她说,这就够对不起她娘家爹的了,再做小,那他老人家为了脸面都得气死!那俺说,那你就对得起孩子呀?对得起明喜啊?那会儿,谁也不知道你为文静逃婚了,要文静早知道也不会走那一步?不走这一步,不啥都好说了,俺也不至于……这要俺说破这事儿,俺辛辛苦苦把德子拉扯这么大,都当亲儿子了,俺心里还不好受呢?”吉殷氏说说这泪珠儿就成串地往下掉,殷明喜也没劝,默默无语的陪着落泪,“嗨,谁叫俺是老殷家人了呢?你姐夫那老头子,听德子背着他你做主,又娶了两房媳妇,就蔫头耷脑的不高兴。这嘴上不说,还是你没瞧得起他?你的儿你做主,他这些年的爹就白当了?人家你姐夫,已把德子当个个儿的儿子了。对德子那是比亲儿子还亲,那是高看了你一眼,也是对咱老殷家有恩的人,你得抽空说一声,已挑理了?姐夫和小舅子,半真半假的,几句话就过去了?”殷明喜叫吉殷氏一说:“姐夫呢?”吉殷氏说:“谁知老死头子咋想的,跟二儿和三儿到家里打前站去了。”他起身走开说,“姐,俺迎迎俺姐夫去。道上,俺和俺姐夫道道歉。”
这天一早,雨后天晴,乌云逐渐散去,天刷洗得瓦蓝,温柔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绿了的大地上,升腾着人眼看不到而能感觉到的潮气,空气中散发着湿润润的绿色味道,给人清新的舒爽。
雨过雾气凝聚的露水,又像把镇子里黑瓦茅草房和杨树柳树榆树洗了遍蒸浴,从屋檐儿树叶往下滴滴嗒嗒着银粒儿金珠儿。东西大街泥沙的路面上,冲刷出无数条蚯蚓似的蜿蜒小沟小壑,道旁壕沟灌满了漂浮着白沫沫的浑水,吉殷氏和吉烟袋公母俩儿,由殷明喜和殷张氏两口及姑娘好灵、蔼灵、爱灵嘻嘻哈哈陪着,挤挤嚓嚓坐满了一挂马车。枣红大儿马在虎头嘎嘎甩响两鞭子后,昂头,抖鬃、甩尾、四蹄溅踏看泥沙,胶轮车车轮滚动,挤喷着地上黄拉唧的泥沙,车后留下两行印着车轮儿花纹的车辙,响着铜铃,奔向吉家大宅。
二掌柜率牛二等几个哥们迎接在大门口,胶轮车到门口,虎头下车牵马,进了漆黑大门院里,众人众星捧月的搀搀扶扶着吉殷氏下了车,吉殷氏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眼睛不够使的板着脸瞅瞅众人,却还不见吉德哥仨和家眷,纳着闷的拉着殷张氏的手,俩人挪着小脚儿往前走几步,吉殷氏一抬眼,娘呦,这整的啥景,负荊请罪这是啊?俺在戏文里可看见过,这眼泪疙瘩就下来了。
这景可是高人二掌柜指点的。二掌柜知道吉殷氏吃软不吃硬,攻其弱避其强,就来个负荊请罪这个软招术,叫吉殷氏有火没法发,心一软,就宽恕了吉德停妻再娶的过错,改变对柳月娥和小鱼儿敌意的态度,化解心里的疙瘩。
二掌柜这一手,够辣的啊,一大石头“咣嚓”醢在吉殷氏的心头上,一下子砸面乎了。
吉德穿着一身吉殷氏熟悉的一针一线亲手做的青袄青裤青布鞋,五花大绑头叩地的跪在湿拉拉的青砖地上;吉增和吉盛高高举着双手,一个托着一把皮鞭,一个托着柳枝棍儿,跪在吉德左右;后面跪着的柳月娥和小鱼儿一身蓝素装的小家子穿的便服,梳拢溜光的辫子盘在脑后顶,齐眉刘海垂垂如瀑布遮住半拉脸,露着白净的秀美的下颏抵在鼓鼓胸脯的胛骨上;柳月娥身旁跪着的心儿,剃个桃儿头,稚嫩的脸上浮着好奇和恐惧,小眼珠儿滴溜溜乱转窥探;小鱼儿蝈蝈个企鹅身子,不时篙大眼睛勺下跪得规规矩矩的小德;美娃和艳灵跪在最后,一身梅花蓝地夹旗袍,两条辫子盘在头上,刘海下俊秀的脸上没施一点儿粉饰,庄重的垂着头。
大梅、二梅和火头一些杂役,肃穆的立在月亮门两侧。
四个炮手腰间插着驳壳枪,分别站在东西角的炮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