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也晕下去了,江风徕的邪唬,二十多条,老轱辘磙子踩冬就病了,送他几条也够了。该回了。”
“好,我正有事儿。”
鲫鱼叫江风抽拉得镀层冰壳儿,一抓哧溜滑,大麻蓖编的袋子装了大半下子,曲老三要扛,叫老鱼鹰一徕的扒拉旁边去了,个个儿搭肩扛了走,“这点儿玩意儿还用你伸手,弄你一身腥味?你扛了家巴什先家去,我顺道把鱼给老轱辘磙子送去。打鱼的,几天不吃鱼,浑身刺挠。”爷俩在江坎儿分了手,老鱼鹰顺岔道拐向老轱辘磙子家。
到了家门,榛棵子扎的门扇歪歪的咧着,院里漂的雪没踩一个脚印,甩到大山墙的猴尾巴烟囱口,绽开的雪花也没化,老鱼鹰画魂的个个儿磨叨,“这老夹杆子瘪咕了,咋像没人似的呢?”进了院子拽开房门,屋里一点儿火星气都没有,凉嗖嗖的。他撂下袋子,推开里屋门,一股旱烟的烟袋油子味直打鼻子,“闻这味,你还没死啊?老夹杆子!”老轱辘磙子围个埋汰得看不清本色的大破花被,坐在炕里靠墙,齁齁拉风匣,剋剋两声,“死不了。老杂毛!我还等给你收尸首呢,哪就死了?”老鱼鹰瞅瞅说:“哎呀你几天没吃没喝了,人都塌架了,瘦脱相了?”老轱辘磙子骂笑说:“几天了,你老干儿子不孝顺,老子又打不动了,等死呗!”老鱼鹰脱掉羊皮大氅,也嘴不浪唧的诨骂,“尻!人都没人形了,破嘴还不老实?爷爷拿鱼来了,生火给干儿子做上。别急,乖儿子!”老轱辘磙子老眼皮洇洇地说:“这老病没治了,一上凉儿就犯。干拔气儿,啥也不干了,还不死,老这么吱啦吱啦的,活祸祸人。”
老鱼鹰抱半子生着火,想c水,一看缸都冻裂了,“这日子,没儿没女的,唉!”拿了泥瓦盆,到屋外雪地里弄了些雪,倒在热锅里,化了水,拾叨完鱼,炖上。又翻出半袋子苞米面,和了贴在锅边上。等熟了,撤下灶坑里的炭火,扒一泥瓦盆子炭火,放在炕头上,屋里一下子有了热乎气。老轱辘磙子嘴不失闲地说:“还是有儿好,下辈子哪怕咋的跟驴呢,也要揍个骡儿子。”老鱼鹰转身,出里屋门走到锅台前,揭开锅盖,“老夹杆子,你赶这锅里热气了,缓阳了是不?你有那精神,淹点儿酸菜吃吧!”他拿起锅抢子往柳编簸箩里抢苞米面大饼子,“没发面儿,硬硌撅的。冬天穿夹袄,将就吧,要啥四眼儿齐呀?”又拿掉块碴儿的老海碗,盛了一下子清炖鲫鱼,端进屋放在炕桌上,“馕吧!有酒没?没我尿一壶,还趁热?”老轱辘磙子盘腿朝炕桌前蹭蹭,“你那玩意儿碱性大,留着吧,好上地。”说着,从裤裆处薅出一个尿憋子,对老鱼鹰举举,“缺啥玩意儿能缺这玩意儿,这些天就靠它支着呢。没它,螷虫不叫螷虫,早鳖蛄了?来干儿子,啥礼数不礼数的,一桌吃。这酒焐的,还热乎呢,不用烫。”老鱼鹰习惯的拍拍身上的灰,拿起炕上的大氅穿着,“你一个人灌吧,我还有事儿,得想法把仨孙子踅摸回来,哪天再陪你喝。哎,能动就动动,别老窝着?老窝着,没病也窝出病来了。我要没空,叫云凤欻空来给你做饭,老搁酒叮着哪行啊?老夹杆子,我走了。”老轱辘磙子“哎哎”的叫住老鱼鹰,“个个儿老**闲一辈子,净捡人家不稀要的狗剩,你又搁哪淘换仨孙子呀?”老鱼鹰抖抖狐狸皮帽子说:“送上门的,白捡!拥护这事儿,都跟老三凿巴起来了。吃吧,过后再细唠。”
老鱼鹰拎起麻蓖袋子搭在肩上,出了老轱辘磙子家门,拐两弯,又走一段路到了家。云凤迎着嘟囔,“黑煞神把日头爷都撵下山了,你这上哪旮子绕花去了你?粳米饭早焖好了,就等你这鱼下锅了。你可到好,一去就老大半天,三叔好像有啥事儿,找着你没有啊?”老鱼鹰把袋子交给云凤,“我能哪去?跟你三叔弄完鱼,顺道给你老磙子爷爷送两条鱼。这可倒好,给你老磙子爷爷忙活一顿饭。现生的火,现拾叨的鱼,又现和的面,再熟了,喂到嘴里,这不得时候了?”云凤忙活拾叨鱼问:“我老磙子爷爷又咋的了,前两天我还去了呢,不就齁拉点儿吗,不至于饭不能做吧?啥也别说,你就显勤儿,几天没往一块堆儿凑了,刺挠挠的,我还摸不透你?”老鱼鹰抽着烟说:“几十年了你说,一个病,都是轱辘磙子,没人疼没人稀罕的,相互不照应点儿,还谁管呀?”云凤搕洗完鱼,爆着锅“爷爷,这话就不对了,你跟他不一样?你有儿子,还有我这孙女,这又添了仨孙子,多全棵儿呀!你老爷子知足吧,别老拿心病噎嗓子?不就三叔绑你那么一下子,还真往心里去呀?绑了放,也就做做样子。往后坷,别再啥湿的干的了,对撇子,对心思,湿的干的又能咋的?我爹妈还亲的呢,没那亲缘,不也指不上吗?咱们凑到一块堆儿,就是咱们上辈子修来的缘分,不凑都不行?狼赶羊似的,邪了,就你这窝热乎,撵都撵不走?哎爷爷,才我看三叔一脑门子心思,还为绑你后悔呢吧?待会儿喝酒,你爷俩好好唠唠,话说过去就算了?咱们叫那哥仨小嘴儿忙活了,做的也欠考虑,没顾及三叔的难处,多砸三叔的脸呐,当那么大的家?等会儿,三叔回来,兴许就没这事儿了。事儿赶事儿,不赶事儿就不叫事儿了,事儿就这样儿。哎哎,你愣啥神儿呀?爷爷,听我说没?”
老鱼鹰挑哧起眼皮愣愣云凤,搕掉烟袋灰,又装一袋,吧嗒一口吐一口的,慢丝慢绺地说:“丫头啊,爷爷想起那哥仨呀,就跟梦幻泡影的,也没问问他仨到黑龙镇奔扑谁家啊,会有啥个光景?现在一想想,心都倒喘气。人活一张脸,是活着时给人看的。人死了还要啥脸,棺材板儿一盖,黑糊嘟的,谁还拿脸当脸啊?不当这个不干那个的,饭总得吃吧?吃不上饭,还要脸干啥?你老磙子爷爷往冰冷黑屋子一蹲巍,谁知他脸露在外头还是装在裤兜里,谁去分辨呀?你三叔对那哥仨也没安歹心,就想叫那哥仨替他做买卖,当个掌柜。这要光对上,不错过,那哥仨不一步蹬天,一梦醒来就吃上大豆高粱米饭了?唉,你三叔说派人踅摸踅摸,又不是查户口,烂沙礓里摸牛尾巴郎,有脚跟儿没腿的,哪那么容易啊?”云凤挽个胳膊肘捂挡着嘴脸,往锅里放鱼煎鱼,吱啦吱啦的爆起一屋的油烟,“爷爷,你瞅这死鱼煎了,奓奓开鳍刺儿,还有望翻个吗?”老鱼鹰拧大马灯捻子,对云凤说:“你那意思是说,耗子钻洞,没找了?”云凤往锅里加上水,盖上锅盖,炖完鱼说:“弹弓打出的石子,还有回头的吗?赶出窝的小家雀,大家贼还叫它回窝?”老鱼鹰说:“我跟你三叔馇咕了,就是这个意思。”云凤擎个勺子冲老鱼鹰走过来,抖着勺子气嗥嗥地说:“爷爷,你脑瓜子没叫门掩了吧,咋净说摊粘糕饼子的扁乎话呢?还是吃生鱼吃多,脑子长蛲虫下蚱了,咋净说疯话呢?那是三叔甩旋网,扣你呢?他那是拿棍子赶猪,圈量人!这三叔啊,人放都放了,咋就石迁装人,贼心不死呢?”老鱼鹰往酒嗉子里倒酒,坐在火盆上的渭热水烫酒的罐罐里,和声嗳气地说:“瞅你气的,就那火楞脾气?那会儿是那会儿,眼下是眼下,这是好事儿。你三叔拿钱叫他哥仨当掌柜开买卖,也不入伙当胡子,多好的事儿?等你出门子,你三叔出钱办嫁妆,能说不是好事儿吗?”云凤收回跟恸哭似的怒气眼神,“你别拿锅抢子打酱缸,瞎搅和?小葱韭菜,一码是一码!屁打屎头,你知三叔拉的啥屎呀?我是怕三叔坑人家,那可是你的干孙子?”老鱼鹰嘿嘿地说:“不差这个,我还懒着管呢?”云凤哼哼唧唧地说:“我不管了。看你坑人的,我就回家!”老鱼鹰哈哈地说:“你夹肢窝揣苞米棒子,夹咕谁呀?回家,我叫你三叔绑了你?哼哼……”云凤说:“你就气我吧!气死我,看谁给你做饭吃?你就跟老磙子爷爷,骡子对骡子,嘎伙过去吧?”
“这嘴碴子,嘎崩嘎崩的,这么厉害,要吃了谁呀?”曲老三拎个大油包迈进屋,“云凤,老爷子咋惹唬你了,跟三叔说说,三叔给你出气。”
“就你惹唬的事儿。虫咂挲过的毛嗑瓤,装啥好仁(人)?”云凤生气地从曲老三手里扯过油纸包,“你咋还杵咕爷爷跟你似的呢?三叔,你就抬抬手,放过那哥仨吧?人做事儿,不能太绝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一个劲的拱牛角尖儿,要吃大亏的。再说了,强拧的瓜,他们能实心实意跟你干吗?早晚坏事儿,得坏在空心柳(多年生木本植物)身上。”
“嗬,云凤这丫头,是长大了啊,还是有啥心思了,咋这么替外人说话呢?”曲老三磕磕毡靴子挂的雪,坐在炕沿上脱掉了毡靴子,拿眼盯盯云凤,“嗯,长大了,有心思了。”
“三叔,扯正经的呢,别扯褶子?”云凤斜眼溜着曲老三,“你真派人去找人了?”
“啊,找找不好吗?”曲老三抖抖包脚布子,“哷,这臭!”
“真臭,熏死人了!三叔,你真心不坑那哥仨了吗?”云凤捏着鼻子问。曲老三认真地点点头。“那我给你拿嘎嘎新的包脚布子,不许骗人?谁骗人,谁是小狗!”
“他骗人,我还能骗人吗?”老鱼鹰在旁替曲老三打圆圈儿,“快拿吧!老三,这丫头片子,心里可有你了,净打你的溜须。头些天来个卖布挑子,个个儿都没舍得扯块花市布,就给你扯了两付白棉布包脚布,还缝了双棉布袜子。瞅瞅,多有心眼儿这丫头。”
“是吗。那三叔可要好好谢你了。”曲老三抠着臭脚丫子,把手放在鼻子上闻闻,“云凤,给三叔弄点儿热乎水,泡泡脚,有些日子了,都馊巴味了。”
“锅没倒出来,炖着鱼呢。”云凤从炕琴里翻出包脚布跟布袜子,扔给曲老三,“三叔,先吃饭吧,倒出锅再洗。”
“听云凤的。”曲老三拿包脚布和布袜子看看,“不错!”盘腿上炕,又窝回来,“你先弄点儿水,三叔得把手涮涮。这抠臭脚丫子抠的,太埋汰了。”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云凤端盆水过来放在炕沿上,又拿来猪胰子,“三叔,你不年不老的,也该说个人家了。这老一个人,被窝都没人焐,进被窝都是凉的。”
“嗬嗬,这丫头,要喝三叔的喜酒,等着吧,你准能赶上。”曲老三乐呵呵地说:“天下太平了,你三婶子就从那画下来了。”
“褶吧!个个儿糊弄个个儿?”云凤端上一大盘子鱼放在炕桌上,“那太平日子,得我再脱生的。”
“哎这孩子,挺悲观的吗?”曲老三屁股一转轴,靠炕桌坐好,低头趴在盘子上闻闻,“挺鲜亮!云凤炖鱼是出师了。云凤,把我拿回来的酱驴肉,切一盘,都尝尝。”
这一喝,到半夜了,门刷的开了,鲁大虎一身寒气一身霜雾的跨进屋。云凤不稀见的躲到灶坑烧水,鲁大虎脱掉老羊皮大祆,老鱼鹰让让挪到炕里,鲁大虎坐在炕沿边儿,就老鱼鹰的碗喝了口酒。曲老三问:“咋去这暂呢,叫娃娃鱼拔罐子了?”鲁大虎说:“嘿嘿,咱是大庙里泥巴人,拔啥拔呀,说笑呢?”曲老三问:“正事儿呢?”鲁大虎说:“磨刀不误打柴工,都打听明白了。那仨小子,昨晚黑儿在咱窝子里住的。娃娃鱼这唬娘们,可有心眼儿了,一瞅这仨小子不一般,又听一嘴的黄县味,她也听说大当家的抓了三个黄县小子,会不会是这仨小子呢?这大半夜,又会不会个个儿从绺子猱出来的呢,画魂?她想先稳住。要是从绺子猱出来的,大当家的准派人来。就圈连那胖墩小子掷骰子。那还有好,做好扣,下了套,那小子输了十个‘片子’,搁柜上栽的。下半晌这仨小子睡醒了,结账要走。十二个‘片子’,拿不出啊?娃娃鱼叫老八就把人扣了,没叫走。等黑瞎了,你说咋啦?殷氏皮货行的二掌柜,带几个伙计,冷不丁闯进窝子,看见了这仨小子。二掌柜对娃娃鱼说,这仨小子是千里嗅的外甥。娃娃鱼咋说,交钱走人吧!我到了窝子,娃娃鱼这一学说,不托底,就叫老八到千里嗅铺子上瞅瞅。老八回来说,那仨小子是管千里嗅叫大舅,还一起坐爬犁到明月楼喝酒去了。我不能光听娃娃鱼跟老八这俩个二百五吧吧呀,得弄妥妥的呀?我就个个儿到了明月楼,看有挂爬犁拴在门口树上,就蹲坑等他们出来。出来后,千里嗅不啥事儿,挎个老毛子双筒洋炮单走的。我就尾随爬犁,一直跟到黄家大院千里嗅的家。认准准的,这才往回蹽。是抓是绑,大当家的,你一句话?”曲老三紧锁眉头,太出乎意料了,“千里嗅的外甥!一彪又来三个虎犊子,如虎添两翼呀!一个疙瘩系得死死的,这又多了一个过结,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啊!不想来啥,就偏偏来啥。屋漏又遭连阴雨,老病没除,又添新疤,这算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不公啊?他仨儿咋就是千里嗅的外甥呢,天底下竟有这么的寸事儿?大虎,你打听明白了,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一点儿不行乎!”鲁大虎砸夯地加重语气说。
鲁大虎这么夯实,曲老三心越沉重,眼皮千斤的耷拉下来,合起眼,一个更大的筹划,在曲老三脑子里酝酿、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