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黑儿,他们仨个看老鱼鹰悻悻的走了以后,喝了些酒,睏劲上来了,就和衣而卧,睡得香香的、死死的,连个梦都跑得无踪无影。
“我叫云凤。鱼鹰爷爷昨晚敲我的房门,叫我今早上过来给你们做点吃的。”云凤掏着灶坑里的小灰(茅草灰),“有啥做的。焖高粱米饭,熬酸菜土豆块儿,你们看行不?”
还没等吉德想咋回答,云凤端起一簸箕小灰要出门倒掉,又补充说:“这也不是招待客的饭菜呀?对了!鱼鹰爷爷说了,等上大冻,他凿冰眼,打点儿活鱼给你们尝鲜。犇(ben)羴(san)鱻(xian),靠山吃山珍,靠地吃粮,靠草甸子吃牛羊,靠江吃鱼鱻,天经地义。啥也不靠的四不靠,就完犊子了,就得扎脖儿?”说完,一阵风去又一阵风回,挎一簸箕引柴和木头半子,“咣”往灶坑前一扔,蹲下架上火,拎个刷刷刷锅,哗啦、哗啦的整出老大的响动。嘴不失闲地说开了,“咱这旮子满江的鱼,打是打不尽的。口粮无非是苞米面、苞米碴子、高粱米、小米、小黄米、大黄米、糜子、粘米面子、白面。白面少,也金贵,老吃吃不起。粳(jing)米好吃,吃鱼最对路。可有一样,年八辈吃不上一回,穷呗!三叔是个胡子头,有钱,都接济遭灾遭难的穷人了,鱼鹰爷爷嘎毛也捞不着,算白疼三叔了。干的比不了亲的,稀的比不了干的,天经地义。鱼鹰爷爷这有点儿粳米,打老远淘换的,老爷子没发话,我也不敢动,还留着给三叔吃呢。”云凤自顾自地嘀咕磨道,“呱呱”两舀子淘来一盆热水,“哎,关里的,秃噜秃噜脸,不秃噜可不行。人有脸树有皮,就这脸金贵。天天秃噜,天天还得秃噜,秃噜一辈子,这脸算秃噜不净了。多暂不秃噜了,人也蹩咕了。秃噜吧!大眼瞪小眼瞅啥呀,瞅就不秃噜了?就一盆水,秃噜完把水倒外头。来个帮我烧火的。”说完,一甩溜圆的尻,把两根大辫子盘到头上,从西墙根儿的米缸c几碗米,舀锅里的热乎水淘了两获,“唰”倒进屋,拿手指量好水,“啪”盖上锅盖。又拿泥瓦盆捞了两棵酸菜,把菜板子放在炕上,拿刀“刷刷”切了,又拿水投了攥成团,放在菜板上。又叫过吉盛,她揭开地上的棚盖板儿,窖的一下土豆,叫吉盛捡些上来。吉盛瞅瞅云凤,这才看清脸庞。一般人,可也不砢碜。脸不圆,也不方;面不白,也不黑;眉不柳,也不直;眼不大,也不小;鼻不挺,也不塌;嘴不大,也不小。吉盛下窖时又顺势拿眼睛瞄下云凤身材,也不高,也不矮;也不胖,也不瘦;中得溜,顺得溜,瞅着很适称,也很顺眼。不烦人,可嘴讨厌,碎嘴子一个。
“瞅啥瞅,瞅眼里你能拔不出来啊?”云凤挺着不算太鼓溜儿的胸脯,装作嗔怒的样子,“再瞅,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嘴碎子,俺吃你啥了,还兜着?大丫头小姑娘,还挺厉害的啊?”吉盛下得土豆窖,看见穿着高靿黑棉布鞋的一双大脚,“脚丫儿岁数,脚可不小?”
“脚大咋啦?脚不大能走到这旮子?你们那c的女人那小脚儿,鬏鬏的,跟饺子似的,一走道,跩嗬跩嗬的,赶鸭子了。”云凤蹲下捡着吉盛从窖里捡上的土豆,往大衣襟兜成的兜里放着土豆,“我是泡子沿儿的,离这旮儿老远了。前年那噶达遭虫灾,转眼一夜功夫,庄稼全造光杆儿了。前不着春,后不着秋的,半茬子来这一下子,种啥还能收啊?家里没指望了,我一个人偷偷瞒着爹妈,顺这松花江就下来了,犹犹豫豫的好几天好几夜,想找个地界死了算了,活着有啥劲?没成想,在我想死又不想死的当口,遇上打鱼回来的鱼鹰爷爷。那老爷子眼睛可尖了,一打眼就发现我不对劲,劝说把我领回了这个家后,二话没说,就认我当他的干孙女了。鱼鹰爷爷跟三叔待我可好了。我这身绸缎布棉裤棉袄,还是三叔送给我的呢。你们别看三叔是个胡子头,人可好了,跟那些胡子头不一样,挺有人情味的。就前头,杜大娘生了病,肚子胀臌臌的,人瘦的尽是骨头了,没钱扎咕。三叔听说了,亲自跑一趟镇上,强扒火的把那华一绝老郎中,弄到杜大娘家里扎咕病。听说华一绝是啥陀的后人。”吉盛噗嗤哄笑说:“华陀。给曹操扎咕过病,后叫曹操给杀了。”云凤鼻衄(nu)似的碓碓鼻子,接着说:“啊,可绝了。拿针扎几下,抓了几付汤药喝了,一个来月,病好了。后来,三叔还送杜大娘二十块大洋呢。一人生病,拖累一家人受穷。这下杜大娘不用愁了,把抵当的小船赎了回来,又把稀淌哗漏的房子拾掇了,如今日子过得可好了。黄县的,你说三叔是不是好人?”吉盛捡完土豆从地窖里上来说:“好人?麻土豆,就是叫风潲了。麻子不叫麻子,坑人!”云凤一甩髻子,没好气的把兜的土豆往炕上一散,努努个嘴,拿刀削皮。这打后,直到把饭做好没吭一声。
吃上饭,吉德心里像吊着十五只桶,七上八下的没底。登阶可以听水声,击掌可以闻鹤鸣,老鱼鹰从昨黑儿一去不回,叫这么个碎嘴儿又挺倔的小丫头片子来做饭,这是心里同情俺们的遭遇可又做不了曲老三的主,躲了呢,还是另有隐情,敷衍俺们呢?也备不住拿好话稳住俺们,面上松,拖俺们,等待时机背后下刀子?瞅老鱼鹰憨憨厚厚的样子,也不像那滑磨吊嘴的人呐?云凤看样儿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口无遮拦,有啥说啥,啥话都敢掏丧。可听云凤口气,只字不提老鱼鹰那个茬儿,守口如瓶。这里会不会有啥说道,是不是老鱼鹰叫她缄口不语,还是云凤懂山规,不敢乱说?云凤那快嘴,也不打听俺们的来龙去脉,跟自来熟似的,啥嗑都唠,就不唠俺们咋被弄到这旮子的事儿。看来云凤啥都清楚明白,明里做饭,实则监视,或者叫没有恶意的看护。曲老三抓俺们到这旮子,也不审,也不问,晾这旮子到底想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