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盛先没答话,嗤嗤诡笑。他从容的解开裤腰带,巢穴飞出家贼,朝坑里嗤啦水。吉增觉得有水点掉进脖梗子,就仰脸咧嘴挲摸,遭到如喷壶的水花喷洒,喷了一脸。他拖着伤胯忙躲到坑埃下,拿手撸着脸,呸呸吐着喷到嘴里骚个唧的马尿水,又好气又好笑,哭笑不得的傻嘿嘿。吉德也憋不住笑着说:“活该!撩吧,你斗得过他,鬼灵精!”
“二哥,味咋样儿,还渴吗?”吉盛系着裤腰带,得意的嗤嗤说。
吉增抖着两手的尿水,又在身上蹭蹭,冲吉盛说:“哥哥尾巴的,老三你别得瑟啊?俺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卧沙滩被人戏,等俺上去,看俺咋收拾你?哎,老三,不闹了,你还没回答俺呢,叫俺跟大哥这个惦记。哎,是那个叫啥老海的救的你吗?”吉盛趴在坑沿儿上,自恃好强,吹嘘的炫耀着说:“你俩为救俺,出溜下去后,俺一惊趄,脚碰上一块岩石,俺公鸡采蛋抓住机会,一蹬,身子往上一撺儿,胳膊肘拐住歪脖松,就势一跃,上了山崖,噔噔猴子似的爬上山坡。二哥,你说这叫啥,‘将不激不勇,兵不逼不前’。”说到这儿,他再也无法控制虚假的刚毅,脆弱的意志刹那棚崩坑塌。异乡僻野的惊险一幕幕,兄弟仨携手并肩从没分开,躲过一个个荒野凶险。今儿逢绝地危情,瞬息间,相睹彼此生离死别,牵挂未卜生死。这劫难邂逅,见到无时不思念不牵挂的,又失可复得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哥们,那悲伤的情感,像千尺瀑布开闸,一泻哀哭,“后来,后来……哇哇哇,俺、俺就冲着黑洞洞老天哭喊你们,孤单无助。俺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俺想起了娘,娘天娘地的叫。梦中俺见到了娘。娘眼角堆着鱼尾瞵,冲俺一个劲儿的笑。叮嘱俺‘找你大哥去!找你二哥去!’”他破啼而笑,“嘿嘿,大哥、二哥,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说实话,俺又怕黑,又怕你们有个好歹,就没有往好处想。这下好了,咱们哥仨有险无恙。哎,你说怪不怪。俺正迷登呢,一只小梅花鹿舔醒了俺。俺那会儿,心凉瓦瓦的,死的心都有。俺一见小梅花鹿,又惊又喜,心一下亮堂了。这是不啥神灵显灵,化作小梅花鹿,点化贵人来搭救咱们。要么事情有这么该然的,凑巧老海打鹿?他朝小梅花鹿的妈妈开了一炮,枪药潮了,射程不够,没伤着小梅花鹿它妈妈,却发现了小梅花鹿跟俺。那老海老山林把式了,枪药咋就潮了呢?这里就没有神灵的庇护?俺就求老海,放过了小梅花鹿跟它妈妈。老海居然答应了,还说出了一番道理?这难道不是有神灵的点化?嗨,只苦了老海他老丈母娘,没鹿心血治病了。他问俺,你咋回事,一个人的。俺就把咱们的遭遇一学,他老兄倒爽气,厚道的愿意帮忙。这不,咱哥们又凑在一起了。大哥、二哥,要没老海好心,俺还不知啥时候才能找到你们呢?就是找到你们,也束手无策,救不上你们啊?咱哥仨,只有坑下坑上咫尺相望,等死了。”吉盛说着,又感天感地的恸哭。
吉增也受感染了,嘴里鼓着腮帮嚼着苦溜溜的草药,泪水蒙蒙的湿了眼。吉德抽达两下鼻子,扭转身子,撩起衣服,背朝吉增说:“老二,快上药吧!要不待会儿,俺这腰也难上去?”吉增哼了一声,就嘴拿舌头,把药涂在吉德紫青的腰背上。然后拿颗药丸,叫吉德吃了。他个个儿也吃了一丸,又嚼些草药,涂在个个儿的伤口上。
“喂!等急了吧小哑巴。”老海冷丁当啷这一嗓子,着实吓了全神贯注听坑里动静的吉盛一跳。他爬起来说:“这大嗓门,你回来了老海哥。咋这半天,等得俺都起火愣症了?”又怯怯地说,“啊,还带了几条狗?”老海瞅了眼心爱的几条狗,“狗也通人气,自个儿跟来的。”他放下挎在肩上的一梱子棕绳,从腰带上摘下一个铁壶递给吉盛,“野鸡汤,还热乎呢,趁热喝两口。再给你俩哥喝点儿,省得没筋骨囊。”说着,又从后腰带拽出一把飞快的斧头,“俺去砍棵树杆子,好摚绳子。”说完转身去了。
吉盛拧开铁壶盖,尝了两小口,“还热乎。真香啊!”就不舍得喝了。拧上盖,趴下,喊过吉增,把铁壶扔下坑。起身捞过棕绳,解开头,一把一把倒下坑底。吉增抓住棕绳,急切切地叫吉盛抓紧,就要攀爬上去。试了几次,好悬没把吉盛捞到坑里去。吉盛虚弱的冒着虚汗,喘喘地说:“不行啊二哥。你死肥猪似的,俺麻秆儿的,咋能拽动你呀?老海哥眼瞅着快回来了,你那长时间都等了,还差这一会儿了?”
老海扛根儿二碗粗的松树杆子,回来了,“咋等不急了?”他把杆子放在坑口边上,又从腰上拽下两个砍好尖儿的木橛子,拿斧头醢进木杆子两头的地上,挡住木杆子。然后,把棕绳撂在木杆子上,又把一头绳子在一棵黑楸树根上绕了一圈儿,叫过吉盛抓好绳子,“喂,下边儿的哥们,把绳头系个套,脚踩上,再抓住绳子。俺好捞了。”老海喊完,听吉增喊好了。老海使足劲儿倒着绳子,吉盛就把绕在树跟儿上的绳子拽紧。忙活一阵子,吉德露出了头,见着了白纸一样的脸。探出半拉身子后,老海把绳子在树上又绕了两圈儿,叫吉盛拽住,个个儿跑到坑口,扯住吉德的膀子往上捞。吉德咬着牙,挺着腰疼的痛苦,也奋力配合,使劲扒着坑沿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吉德终于爬上坑,趴在地上喘气。老海没多管吉德,就叫吉盛放绳子,听吉增喊拽,老海蹬着沙粒子的草地,憋红着脸,绷着青脖筋,吃力的将吉增拽上坑沿儿,还没等老海系好绳子,背着包袱的吉增,个个儿两膀扒着木杆子一较力,撺上坑沿儿。他喘着大气,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娘个腿的,憋死俺了这该死的破坑!”说着话,就照想扶他一把的吉盛胸膛碓了一杵子,“你瘪小子,还真有命,个个儿没摔死,还叫人救了你二哥?”吉盛憋哧着个嘴,苞米面搅白面,不是哭也不是笑,两掺了。他推了吉增一下,又是吭吭又是嘿嘿,忙擎着泪珠,俯下身儿,翻过吉德,眼泪一颗一粒儿啪啪的掉在吉德苍白的脸颊上,哭咧咧地说:“大哥,得救了!咱们得救啦!”
老海收着绳子,好奇地问:“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哥仨呀?不像!老大帅、老二轴、老三俏,高粱、苞米、糜子,倒也都站杆儿。要不说,瞅你们的穿戴,像二主一仆似的。你们搁哪噶达,咋蹽到这人烟罕见的黑瞎子崖的?”吉增跟吉盛搀扶着吉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胡子撵的呗!”老海把棕绳系好挎在肩上,直爽地说:“是大善人那伙人吧?那帮玩意儿,可邪乎啦!你们人生地不熟,准是撞坎子了,那还有好?俺说呢,咋黑瞎子似的掉下崖了呢。咱走吧,你们还有地场去呀?家去!”吉盛看看吉德,“大哥,你摔成这样子,咱恭敬不如从命,就成全老海哥的好意吧!”吉德点点头,“那可太麻烦你了老海哥。救的恩还没谢,这又淘扰你家人,俺们真过意不去。”老海说:“别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叫咱们是小老乡呢?俺是伐大木的,手下有伙人。俺那场子窝棚离这不远,个巴个时辰就到了。走!瞅这天,够呛,要变天啦!昨儿后半夜,就起鱼鳞云了,不是刮风就是下雪,再不就是雨加雪。”
吉增和吉盛一边儿一个架着吉德的胳膊,一瘸一拐的跟着老海的脚后跟儿,一脚踩一脚的扒着高薅树棵子艰难的向前挪着,行进的很慢。老海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小哥仨来关东的缘故,就打开话匣子白话开自个儿那点儿事儿。
老海也是哥仨。原先都在袁大头手下当兵,混口饭吃。父母归天后,啥大战了,就日本出兵山东,抢占了原先德国鬼子地盘的胶洲湾跟胶济铁路那年吧,他一个人独闯了关东。数九隆冬的大冬天,呼呼的大西北风,夹带大雪片儿,走到这噶达就麻达山了。再加上又冻又饿,就昏倒了。林场子老把头,打猎赶巧碰上,救了他。就是后来的老丈人了。老丈人家里有五个姑娘,就缺个传宗接代的家巴什了。老丈人瞅俺老实厚道,就把老姑娘许给了他,入赘当了上门女婿。两胎生了两个“好”字的双胞胎,一双龙一对凤。儿子叫狗剩、狗宝。丫头叫冬月、腊月。大的一双七岁,小的一对五岁。老丈人是个此地人,老山林了。是俺腰林子林场子伐木老把头,也是个百发百中的老猎手。八十多岁了,身板儿硬朗。有事儿没事儿,背个老毛子双筒洋炮,老上山转游。能弄啥就弄啥,能打啥就打啥。下套子、别夹子,刨艾虎子洞、闷黑瞎子仓,啥都干。这一辈子,就一样没干,缺德的事儿。老丈母娘,也八十多了,跟老丈人是两姨嘎亲,定的娃娃亲,亲上加亲。身子骨还行,就是闹毛子那年落下了心口疼的病。全家**口人,其乐融融。老爷子把戡林、采伐、放山、倒套子、扎筏、放排,一手的绝活,都传给了他。等下了大雪,天大冷冷,树木开奓,就要拜山神,开斧放山了。